一簇微光在阿蘿的眸里燃著。
她不通人情世故，听不懂魏 的口吻。可她隱約發覺，他似乎是想听她唱歌。
阿蘿眨眼，道︰“如果我再唱一次，你會高興嗎？”
魏 听罷，雙目一眯，並未答話。
他視線如鎖，直逼阿蘿的眼眸，像要自其中掘出什麼，卻只瞧見兩汪清亮的墨泉——澄澈，純淨，又真摯，比玉璧還要無瑕。
半晌，他才道︰“會。”
阿蘿聞言，又驚又喜。
她只想，他若高興，興許會願意告訴她外頭的事。
為確認這一點，她彎膝，再度跪回他旁側，半身前傾，認真觀察他神色。
“當真？”話語也滿是期盼。
魏 轉首看她，挑眉道︰“自然。”
他銳目沉晦，眼風如刃，只在答話的瞬息，閃過一絲玩味。
阿蘿對此不曾留意。
她彎唇，放了心︰“那便好。”
隨後，她又想起什麼，道︰“但我只是會唱，也不知那是什麼曲。”
“而且，我只會那一支。你若想听些別的，我……”
“就唱那支。”魏 打斷她。
他的口吻依然冷傲——這一回，終于令阿蘿有所覺察。
她怯怯，咽下後話，轉而道︰“這會兒唱嗎？”
魏 淡淡嗯了一聲。
阿蘿掀眸，小心覷他，道︰“那、那個……”
她仍惦著外界，想他先行透露些許，卻又怕惹惱他、不敢直說，一時吞吞吐吐。
魏 閉目，似要無視她此等徘徊。
阿蘿有些失望。她顰眉，壓下欲出的哀嘆，正要開口。
“只問一個。”魏 忽道。
阿蘿茫然︰“啊？”
“你每日來唱一次。唱完了，準你問一個問題。”
阿蘿一怔，喜上眉梢︰“知道了。”
沒想到，他不光願意告訴她，還允許她每天都來問。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
她雀躍，認真道︰“我會每日都來的。”
魏 不應，修長的食指在臂上敲打，威儀迫人，仿佛催促。
阿蘿並沒有讓他等待太久。
月輝下，吟唱聲宛如流水，穿風吹雲，又一次盈滿整座小院。
魏 沉默，仰頸，靠向樹干，任由歌聲滌蕩。
傷口的痛感越發微渺。阿蘿的低吟已如白日時那般，揉成片羽，掃去他心頭的躁郁。
這並不是魏 第一次听見巫族的歌謠。
越人皆知，巫族女子能歌善舞。許多權貴一壁鄙夷巫人，一壁蓄養巫族歌女。他也在各色場合下，听過不少巫族歌謠，但無一例外，均無靈氣。
唯有這一支，更勝月色澄澈、春風輕薄，分外博他青眼。
魏 歷來獎懲分明。
他不介意給阿蘿報酬，或是更貼切的——賞賜。
……
這一晚，阿蘿睡得很好。
她終于知道，大越的雲與巫疆的雲一樣，都厚重地掛在天上，伸手也摸不著。
往後幾日，阿蘿如常照顧魏 ，為他唱歌，向他提問。
她不了解塵世，問題總很稚拙，如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等，惹得魏 眉宇深鎖。
但魏 有問必答，並未食言。
甚至，他尤其恪守諾言，說是唱一次，就當真只听一次。哪怕阿蘿主動再唱、求他繼續回答，他也置若罔聞，從未松口。
阿蘿只能依他。二人你問我答，也算各自相安。
她慣是知足，自魏 處得到答案後，還不忘將答案分享給阿萊，與朋友同樂。
此期間，宿逑陸續為魏 送來了軟枕、牙粉、薄衾、燭燈等物。他忌憚阿蘿，本不願再來此處，無奈肅王尚在院中，只好謹慎伺候。
對此，阿蘿既驚訝，又好奇。
她不知魏 與宿逑的身份，也听不懂越語，只看見魏 頻繁收獲新物件、與外界聯系甚密，便對他越發羨慕，一度想追問緣由。
但她不久後就忘了這事。
她的十成心神，有七成留給了積壓已久的問題，剩下三成則被魏 身上的 袍佔住。
那 袍被刮得破碎，怎麼看，都不襯魏 清貴——她閑來無事，便趁著唱歌，拿好針線，坐在魏 身畔，替他縫補衣物。
魏 不拒絕，只拈燈夜讀，偶爾看她兩眼。
月夜之下，歌聲微浮，針腳細密。兩人並肩而坐，青蛇游走，分外和諧。
……
四日後， 袍的修補隨歌聲一並結束。
阿蘿捧起袍角，借月打量一番，將之送往魏 面前。
“縫好了。你瞧瞧。”
她仍稱魏 為“你”。因為魏 依然不曾透露名諱，她也忘了問。
不待人應，阿蘿又贊道︰“你這衣裳做得真好。”
這件 袍的做工分外絕妙。饒是她自認手藝不錯，哪怕專心致志，也只能將其修復六七成。
前幾日，她已將蒙蚩的舊衣晾曬干淨，只因魏 不能動，她才不曾將舊衣取來給他。如今，與這 袍相較，舊衣相形見絀，莫名令她拿不出手。
魏 不應，拈過書頁，目光紋絲不動。
他神色森然，未牽一縷笑，叫阿蘿看去，還當他心有不滿、嫌她暴殄天物。
她心虛，不由抿唇，輕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 偏首，轉向她，雙目微眯。
阿蘿越發愧怍，連聲道︰“我手藝確實不好，你別生氣。”
“你若是不喜歡，我就將線原封不動地拆了。之後、之後你可再尋旁人……”
“唰！”
疾風驟起，斬破話語。
魏 猝然出臂，自她耳畔擦過。
他冷眉，視線凝冰，不是看她，而是看另一只活物。
阿蘿怔在原處，背後觸感隱約，似有細長的物件在她脊間敲打。
“咯吱。”聲響熟悉，像極了他攥緊阿萊時的動靜。
瞬息之間，背後異樣消失。
只听啪的一聲，物件脫手，被魏 甩至地上。
阿蘿望去，瞧清那癱在地上、如細繩般的玩意，頓時身軀一軟，臉色煞白三分。
——是百步蛇，毒性極強。
巫疆常有野獸肆虐。蒙蚩在時，曾于院圍栽種藥草，用以驅趕蟲蛇。想來應是魏 滾入院里、不慎壓壞藥草，而她疏于檢查，才令百步蛇闖入院中。
她此前從無閃失，今日是頭一遭，若非魏 出手相助，只怕此刻已沒命了。
“害怕？”魏 淡聲。
阿蘿怔忪，緩緩回首，對上他一雙漆黑的眼眸。
那里晦暗如海，只有沉穩、平靜、漠戾，不興絲毫波瀾，襯于冷月之下，沒有任何情感。仿佛這等危機于他而言，已是再稀松不過的日常。
她心有余悸，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魏 眉峰一挑，又回落，道︰“已經死了。”
他的口吻比水還淡，見慣不驚，似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蘿凝視他，忽覺如墜深湖，被茫茫的冷峻包圍。
她發現他總是如此，不論蛇蟲襲擊、遍體鱗傷、劇痛難忍，都冷然傲睨——從不低頭，從不透露任何脆弱，也從不被撼動分毫。
魏 挪走目光，道︰“問。”
阿蘿一怔，覺出他是在說今夜的提問。
唱曲前，她本已打過腹稿，要問大越的美食。但在此刻，新的困惑油然而生。
她道︰“你在何處生活？”
魏 正要翻書，听見這話，長指驟停。
他抬眸，注視她良久，又低首看書，道︰“籠子里。”
阿蘿眸光一震。
“你、你在……”
籠子里？這怎麼可能？
她本是見他堅不可摧，才對他生活的地方心有好奇。可籠子是用于豢養家畜的工具，而他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怎會住在籠里？
魏 沒看阿蘿，只道︰“怎麼，不信？”
他字句履冰，噙著薄淡的嘲弄，卻蓋不過阿蘿的錯愕，故而並未被她發覺。
她顰眉，舉棋不定︰“我……”
魏 翻頁，紙張沙沙，帶出一聲突兀的薄笑。
“是金籠。”他道。
“除我之外，還有一群庸碌之輩，競相撕咬、啖食血肉。”
“我生來即在其中，無數雙眼楮于暗處窺我，要我尸骨無存、片刻不得安寧。籠中薄情寡義，籠外虎視眈眈，唯有一人可登至籠頂……”
魏 一頓，添道︰“主宰萬物。”
他繪聲繪色，又輕描淡寫，听得阿蘿渾身發冷。
她難辨他話里真假，卻覺心口悶堵，幾是下意識跟上一句︰“那你……能登頂嗎？”
魏 眼簾一低，不再回答。
阿蘿明白，這話已被他視為第二個問題。
從前，他答她時相當簡短，今夜說了這樣多，已屬實難得。
阿蘿垂眸，悶不作聲，十指攥了又松，埋頭收拾起散落的針線，動作格外倉促。
很快，她站起身，逃也似的離開。
魏 沒有留她，只抬掌，將書籍扣往面上，蔽去流淌的月光。
身旁空落，冷寂如初。
魏 沉默半晌，想起方才近乎明示的暗喻。
她應當听不懂吧——不曾涉世的小妖女，豈能明白逐鹿天下的含義。
那張慘白而靈秀的臉在眼前浮現。
魏 勾唇，笑她純稚近痴、確有幾分有趣之處。
不過，縱然如此，他與她攀談，更多只是為消磨時間。二人本無牽連，有雲泥之別，更不必說他還有心奪嫡。待他回京，二人恐怕此生都不會再見。
他並非忘恩負義之人。她救過他，他自會有所獎賞。
但也僅此而已。
這時的阿蘿，只像一張隨風飄蕩的白紙，極偶然地，擦過魏 的身邊。
……
次日，魏 是被燻醒的。
血氣撲鼻，尤其濃郁，自竹屋後來，刺得人鼻腔發緊。
周遭毫無異常。守衛仍在原處，地面也並無滴血、或是旁人闖入的痕跡。
他環視，本能地警惕，瞧見一縷炊煙，才終于松弛神經。
應是那小妖女在殺雞備膳。
此前，魏 曾看見阿蘿喂養雞羊，也記得她每日送來的熱粥素得可憐——沒有油水，水湯稀零，全是葉菜，遠不如他平日最次的餐食。
他知道，她從不藏私，自己吃什麼，就會為他送什麼。
不知今日是什麼日子，她竟舍得開葷。
魏 昨夜睡得不好，草草想了一遭，便靠回樹上，再作歇息。
可他尚未入睡，又听足音響起。
有人徐徐接近，衣物 ，放下竹盤，點了點他的手臂。
魏 掀目，瞧見一對水盈盈的眼眸。
阿蘿傾身向他，眉黛微顰，小心地推來木碗。
鮮香之氣撲鼻——那是一碗粥，面上鋪滿雞肉，瞧著分量十足。
阿蘿咬唇，很緊張︰“你、你……”
“你多吃些，好不好？若吃不飽，我再做給你。我……我還有雞。”
魏 讀出了她眸里的意味。
——她在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