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蘿

第4章 清歌里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遺珠 本章︰第4章 清歌里

    “你很難受嗎?”阿蘿又道。

    她被捉得很緊,還當魏疼得厲害,一時心生擔憂。

    魏不應聲,松開手。

    掌與腕分離的剎那,指痕轉瞬即逝,連帶著阿蘿眉間的憂色,都被他盡收眼底。

    面前的少女宛如白紙,任人折疊,不顧自身——既單純,又愚蠢。

    他並未多言,只道︰“不疼。”

    這話說得淡漠,字句經霜沐雪,卻依然令阿蘿長舒一口氣。

    她展眉,彎出笑,道︰“那就好。”

    阿蘿低頭,端起竹盤內的藥碗,道︰“這是治骨的藥,有些苦,但能助你盡快恢復。”

    魏接過藥碗,擒在掌中。

    他沒喝,掀起眼簾,淡淡拂向阿蘿身後。

    阿蘿不解,回眸望去,發現那名陌生男子已來到不遠處,正隔著圍欄,反復看過她與魏,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並未發出聲音。

    這讓她想起十三年前的夜晚。

    那時,蒙蚩命她回屋,自己則出屋與旁人攀談。

    眼下場景重疊,她才明白——應是她身負孽力,令旁人有所忌憚、不敢暢所欲言,須得摒棄她,才好全盤托出。

    思及此,阿蘿目光一黯。

    可她很快恢復如常,再看魏時,眼眸已澄明如初。

    “那我先走了。”她道。

    “你的腿還沒好,千萬不能亂動。盤里是粥和酸菜,可以吃,不要餓著。你身上的敷藥,每日都要更換,再晚些時候,我來幫你。”

    如此囑托後,阿蘿起身,向竹屋走去。

    她一句也沒有多問。

    ……

    魏的視線並未追隨阿蘿。他低頜,揚腕,將煎藥一飲而盡。

    余光里,紫裙翩躚,沒入竹屋中。

    “ 。”門扉緊閉。

    得此聲響,院外的巫族男子跪倒在地,按大越禮節,向魏叩首落拜。

    “外臣參見肅王殿下!”越語生澀,強壓顫抖。

    他是巫疆少主辛朗的近衛宿逑。巫疆歷來稱臣于大越,尊大越王室為主。在越國皇次子肅王的面前,哪怕是巫王,也要依越禮、說越語、俯首稱臣。

    魏偏首,把玩木碗,長指周旋,似在摩挲其上的紋路。

    他漫不經心道︰“終于長眼楮了?”

    宿逑聞言,身軀一僵,只覺似有尖刀抵住喉頭,絲毫動靜都不敢發出。

    良久,才道︰“外臣來遲,請殿下降罪。”

    昨夜,他得大越急報,說肅王魏在兩國邊陲失去蹤跡。他正要尋找,又听巫王親衛傳訊,道是有名越人男子誤入了囚禁妖女的院落。

    他直覺這兩件事定有關聯,故而連夜趕來探查。境況果然如他所料。

    听宿逑請罪,魏神色未改。

    他擱碗,叩出一聲脆響,道︰“不遲。”

    宿逑微怔,不曾想魏竟寬厚如此,抬頭一看,才見人眸底涼如冰潭。

    隨之而來的後話更是森冷︰“本王還有氣。”

    宿逑連忙叩首︰“外臣該死!”

    他听說,肅王性子陰沉,喜怒無常。如今與之相對,更覺其冷峻威儀,壓迫感分外強烈。

    幸好,魏似乎無心為難,只道︰“起來說話。”

    宿逑應聲起身。

    魏問道︰“此處是何地?”

    宿逑驚,若無其事道︰“回殿下,此處乃平民院落。”

    魏抬眸,掠他一眼。

    他目光如刀,鋒利不掩,嚇得面前人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宿逑白著臉,道︰“殿下恕罪!此處、此處……乃我巫族禁地,囚著一名妖女。據祭司所言,她身負孽力,一旦離開此處,巫疆必有大難。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這院落半步。”

    魏挑眉。

    宿逑忙添道︰“自然不包括殿下您!”

    且不說踏入半步,哪怕魏在此住下,整個巫疆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魏淡淡沉了眉峰。

    對宿逑所言,他早有推測——不過是間邊陲小院,竟在院外設下四名守衛,居住內里的女子手無寸鐵,卻格外受人忌憚,其中定有蹊蹺。

    宿逑見他似乎受用,又開口道︰“只是……”

    話未說完,只听吱呀一聲。

    二人余光里,阿蘿懷抱竹籃,走出屋來,身後還跟著一條青蛇。

    宿逑當即噤聲。他與阿蘿從無往來,本不該對她戒備如此。可巫人崇拜蝶母,認為祭司是蝶母的使者,奉祭司所言為讖言,他也因此對阿蘿心生惡感。

    阿蘿並沒有注意二人。

    她摟著竹籃,往那條貫通院落的小河邊去,似是準備浣衣。

    宿逑不語。他打算待阿蘿回屋,再與魏相談。

    怎听一句冷命丟來︰“說。”

    魏不信鬼神,也無心插手異族信仰。但他最厭惡旁人說話只說一半。

    宿逑欲哭無淚,只好道︰“稟殿下,可要外臣為殿下尋醫?”

    醫字入耳,魏一時不答。

    他眸光低睨,看向雖已復位、但仍動彈不得的左腿。

    身前,宿逑仍在絮絮︰“如尋醫,得辛苦殿下再等幾日。這間院落,乃至那妖女的存在,都不得泄露。外臣要向祭司請示,為殿下找來一位……”

    “不必。”魏打斷道。

    那小妖女姑且有些本事,命她再治,似乎也不差。

    宿逑一听,面露難色。

    若是肅王在巫疆內出了狀況,他身為發現肅王行蹤的第一人,定然難辭其咎。

    為肅王尋醫,需向巫王或少主求得應允,再請祭司祝福,方能令巫醫進出院落。但不論流程如何繁瑣,也總好過他平白丟掉性命。

    他提息,又道︰“殿下貴體不容閃失。外臣已將殿下行蹤稟告少主,不出……”

    話語再度戛然而止。

    這一次,魏沒有開口催促。

    他知道宿逑為何沉默,因為他也听見了一絲異響。

    那是女子的歌聲——清越,空靈,如在耳畔呢喃,被織入細密的春風。

    魏循聲望去,看見紫衣少女臨河浣衣。

    她縴小、白淨,烏發如雲,垂落身側,被一根紅繩松松攏起,好似水墨繪成的清荷。

    ……

    不過多時,阿蘿洗完了衣裳。

    按計劃,她本不該在今日浣衣,卻不曾想,自衣櫃里翻出一件蒙蚩的舊衣——寬大,耐磨,半新,洗淨之後,恰能供魏替換。

    阿蘿曬上濕衣,又進竹屋,如常讀書。

    她讀得專注,幾乎鑽入書里去,直到被青蛇頂動手背,才意識到日薄西山。

    待阿蘿托著晚膳、走出竹屋,已酉時將盡。

    楓樹之下,魏環臂身前,似在闔目小憩,身側再無旁人。

    阿蘿走近才發現,他的眉心擰著淡褶。

    她下意識壓住呼吸,還當是自己吵到了他,听他不曾出聲,才放下心來。

    阿蘿轉眸,又看他周身,瞧見一面竹盤、一只空碗、兩根竹箸。

    還有一本窄而小的書,正倒扣著,攤在他兩腿之間。

    書名很陌生,不是屋內的藏書。

    蒙蚩在時,教過她讀書識字,甚至為助她閱讀,在書里留下了不少標注與圈畫。可屋內書籍再多,終歸數量有限,她日日翻閱,早已爛熟于心。

    此刻,一本從不曾度過的新書擺在眼前,似招引,也似誘惑。

    阿蘿凝望那書,漸漸地,生出一點艷羨。

    此前,她只關注魏的傷勢,竟不自覺間忽略了他的來處——他是自外頭來的,見過更高的山、更遠的河,與人說過話,走過她不能走的路。

    阿蘿垂首,黯然神傷。

    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到其他地方去,該有多好。可她是身負孽力的災星,斷不敢以巫疆的安寧為賭注,與自己的私欲相搏。

    “如何?”冷聲突兀而至。

    阿蘿微訝,抬眸看去,見魏神態未改、淡漠如初,令人難辨喜怒。

    她道︰“我來為你送晚膳。也該換藥了。”

    魏仍未睜目,只道︰“放著。”

    阿蘿依言,更替竹盤內的木碗與餐具。

    可一切排布妥當後,她並未離去,只在佇在原處,捏緊竹盤,覷向魏。

    月光凝滯,二人無言。

    終于,魏掀起眼簾,與阿蘿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依然銳利,刀一般,懸往阿蘿身前,令她下意識後退一步。

    但也只有那一步。

    阿蘿站定,抿唇,瞥過魏腿間書,又松唇。

    “你能告訴我外頭的事嗎?”她道。

    山有多高,水有多遠,路有多長——什麼都好,她想知道。他是此處唯一能與她說話之人,假使她不能離開,至少也要听一听這天下的模樣。

    魏不答話,凝視她,眸里棲著幽昧的深光。

    阿蘿緊咬下唇,一片朱紅被壓得泛白。

    這十八年來,她受困于一方小院,仰頭是天,俯首見地。她本已做好獨守終生的打算,卻在魏到來之後,生出了一點別樣的渴慕。

    這是能被允許的嗎?阿蘿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不願放棄,便立于原處,等待他的回答;她也心生猶豫,便垂下眼簾,避開他的視線。

    幾是她低眸的同一刻,低沉的聲音緊隨其後——

    “你今日唱了什麼曲?”

    阿蘿一怔︰“那、那是……”

    那是蒙蚩教她的歌。在她睡前,他常常哼給她听,但從未提過名字。

    不待她說完,魏又道︰“再唱一次。”

    短短四字擲地有聲。並非懇求,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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