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骨碌,
是什麼東西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伴隨著誰也沒反應過來的劍氣光影,直到那東西一路滾落到了他那瓖嵌著寶石與金色流甦的靴子旁邊的時候,杜魯克才終于看清楚了那東西的真正面貌——
那是一只骨節粗大的手掌, 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部分各戴著華貴的戒指。那食指上的綠寶石戒指看起來熟悉極了, 酷似他上周剛從拍賣會上買到的儲物戒。
••••••不是酷似,
這好像就是他的手臂!
杜魯克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 那本該有著手掌的地方現在卻已經空無一物!而剛剛還被他抓著的女孩現在也失去了束縛,正在慌慌張張地向後逃去。
“冒險者!”
杜魯克听到對方喊道。
那聲音中滿是恐懼過後的安心, 她竟是在把剛才砍斷了他手臂的那人當成了救世主!
男人的眼楮恐怖地瞪著前方,被人忽視的怒氣和被斬斷手臂的屈辱讓他的雙眼中充滿了通紅的血絲——
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家伙驟然看到昔日的仇人竟沒有半分的動搖,甚至還有心思去當著他的面演什麼英雄救世的戲碼?
就好像••••••他杜魯克在這家伙的面前不值一提!
杜魯克惡狠狠地咬住了牙關。
夠了!那就讓他在這里把兩件礙眼的事情一並解決!
——
在掙脫了杜魯克的鉗制之後,瑪麗安幾乎是用爬的朝著自己最信賴的人身邊逃去。
無論是看到杜魯克那重組的五官、還是直面那滾落下去的斷臂, 這些事情對于她這個年紀的幼崽來說都太過刺激了些。
她只在書中看過戰斗的情節,連守衛軍演習的場面都沒有親眼見過一次,當那支手臂在她的面前飛出去的時候,瑪麗安差點尖叫出聲。
但她還是強行忍住了這種尖叫的欲望,抓緊機會逃向了斯科特。
“冒險者!”
拽住那灰發少年的衣角時,瑪麗安瞬間安心了下來。安心的小姑娘目光落在斯科特頸間的項鏈上面,忽然想起來了剛才那個“康奈特舅舅”所說的話。
“不行,我們得快逃, 他不是康奈特舅舅, 假扮成他只是想拿到母親的項鏈!”
小女孩後怕地就要拉起斯科特逃跑, 可她的話還沒說完,卻听見有誰呵斥道︰“夠了!”
接著是當啷一聲脆響——
一支長頸的水晶瓶被人丟在了地上,里面濃郁的液體從瓶中溢出, 深黑的霧氣幾乎在一瞬間升騰而起, 片刻就已經攔在了瑪麗安的去路上, 將幾人的周圍包裹的嚴嚴實實。
“哈哈哈哈!想逃?現在已經太晚了!”杜魯克大笑的聲音從遠處響起。
“我明明都打算暫時放過你的這個礙眼的蟲子,卻沒想到能在這種時候時候順便一網打盡——斯科特,如果你足夠聰明的話,現在就應該放下武器立刻求饒。”
這霧氣是什麼東西?斯科特心中有所警惕。
是結界?還是說••••••
斯科特看著近在咫尺的黑色霧氣,他的長劍才一出鞘,還未來得及劈砍出去,就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瑪麗安一愣,她看著斯科特那掉在地上的劍,彎腰就要伸手替對方去撿。可她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挪動那支長劍半分——它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粘在了地上一樣,穩固地就像是從一開始就長在那里。
“我來。”少年說道。
他俯下身去,越過瑪麗安的手去撈自己的武器。斯科特用力一拉,曾經屬于自己的劍竟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我說過了,”杜魯克揚起了下巴,這種視角讓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更加扭曲了︰“在這個結界里面,誰都別想使用任何武器。”
似乎是欣賞夠了兩人拔劍未成的姿態,杜魯克臉上的表情暢快到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斷了一臂的人。
簡直聞所未聞。
斯科特看向地面上紋絲不動的劍。
而更讓人驚訝的還在後面,只听得瑪麗安驚呼一聲,接著斯科特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
只見杜魯克剛剛還缺了一只手臂的袖管,不知何時竟已經重新鼓脹起來。袖子里像是有什麼活物在不斷涌動,將那絲綢做的衣物不斷頂起疙疙瘩瘩的凸起。
下一秒,在兩人共同的注視之下,一只深黑色的手掌猛然從袖間鑽了出來!
這種詭異的場面讓瑪麗安一瞬間連尖叫都忘記了——這是什麼東西?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慢條斯理地舉在了眼前,完好無損的手指炫耀一般朝著他們的方向合攏——然後又張開。
“我說過了,你們這些低能者是不可能打敗我的。”杜魯克看著那灰發少年終于變化了的眼神,表情中多了幾分得意與傲慢。
“僅僅一支手臂就覺得能重創我嗎?可真是天真的想法——就讓你們看看吧,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對方的話音剛落,那支深黑色的手臂就已經驟然膨脹開來!
當著他們兩人的面,杜魯克將自己的斷肢重生了!
不僅如此,他整個人的身體似乎也跟著在發生異變!肌肉一瞬間就撐破了身上的衣服,膨脹成了可怕的幅度;那些灰白色的骨甲一塊接著一塊地出現在了重要的關節部分,皮膚變得漆黑、瞳孔也變成了不詳的暗紅色。
僅僅才過去了十幾秒鐘,對方就已經從人形變成了另一種前所未見的形態!正常的人類不可能有如此夸張的軀干,也不會在脆弱的部分生成堅硬的骨骼,就連皮膚都不存在漆黑的顏色。
不到多時,眼前出現的怪物就只剩下了那一張臉還保持著杜魯克本人的樣子。
他伸展了一下手臂,嘴角向上咧開,幾乎大到能裝下一整個動物的頭顱。
“就是你剛才砍掉了我的一只手臂對嗎?”杜魯克陰森森的視線轉了過來。“雖然並不痛,但該還的也得還回來才行。”
他的話音剛落,強健的下肢就已經猛踩向地面,整個人一下子躍到了高空之中,翻身撲向了斯科特所在的方向!
“躲到角落里去!”斯科特將旁邊的瑪麗安推開,猛地跳離了原地。
“轟——”
就在他跳走的後一秒鐘,地面發出了可怕的震動,剛才還平坦的山石上面已經碎裂了一整個大洞!
這種情況••••••可真熟悉啊。斯科特看著近在咫尺的深坑,又看著前方激動地喘著粗氣的異形杜魯克,在心中暗自想道。
假如杜魯克的頭頂再多一根紅色的血條,那麼眼前的場景不就和當初在地下迷宮里面時一模一樣?
只不過那個時候面對的是被激活了的黑暗亡靈,而現在他面對的則是突然發瘋了的杜魯克——斯科特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明明神官都並不善于正面的戰斗,但看他那一腳踏裂山石的氣勢,和神官們的形象完全掛不上關系。
等一下,黑暗亡靈?
斯科特仿佛隱隱地捕捉到了什麼關鍵的點。
他緊抿著嘴唇,將攻擊引到了遠離瑪麗安的方向上去,一邊皺眉去捕捉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逝的靈感。
就在這個過程中,斯科特看到了地面上那截干巴巴的斷臂。
其實在斬下那截手臂之前,斯科特也沒想到他的行動會那樣順利——
因為不管是誰,在身體的一部分即將受到威脅之時,人體幾乎會立刻做出自我保護性的警戒反應。所以最開始的時候,斯科特只打算借此從他的手中解救出瑪麗安而已。
但直到杜魯克的手臂完全被切斷、掉落在地上為止,杜魯克的身上也沒有見到那種自我保護的機制,就連他反應過來的時間都比想象中還要長,就好像是完全沒有痛覺一樣。
對了,是痛覺——
斯科特捕捉到了關鍵的一點。他可不認為自己的劍已經快到能夠代替麻藥的地步,更不認為杜魯克這種人是那種面不改色斷臂的硬漢。
另外一點也很值得他在意——斯科特在自己的劍、眼前的斷臂以及杜魯克剛才拽著的瑪麗安的衣領上飛快掃過,這些地方都是干干淨淨的,連一點血液也沒有沾上。
沒有痛覺,連血液也沒有,還有這般詭異的膚色和那附加在膚色外面的外骨骼••••••
這幾樣條件擺在一起的時候,斯科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一種東西的形象——
“黑暗亡靈。”少年喃喃道。
“什麼?”瑪麗安下意識看向斯科特。
她卻見灰發的少年驟然抬眼,以一種奇異的、古怪的眼神看向了杜魯克。
黑暗亡靈?冒險者為什麼忽然提到前線的怪物?
不同于瑪麗安的疑問,當斯科特脫口而出那個名詞的時候,他腦海之中從剛才就積累的疑問豁然開朗——如果是這樣,那就說得通了。
從剛才開始,對方就特意問過他是否覺得這里很熟悉——他當然很熟悉這個地方。
早在跟隨著羽毛筆的指示來到附近的時候,斯科特就已經意識到了對方的打算。杜魯克設置傳送的坐標時不能設定的太遠,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什麼比這個三年前就被城主徹底清掃過的地方更安全的了。
同時也正是這個地方,在三年前被斯科特無意間闖入,從而直接導致了東厄城神殿這段時間以來的式微。
能夠對那樣以神聖而深入人心的神殿造成重創的理由只有一個——
【有人發現了他們在窩藏黑暗亡靈進行研究。】
少年的思緒一頓,注意力重新落在了杜魯克的身上。
仔細想來,當初杜魯克神官手中的資料正是最為關鍵的一章,再加上對方那比想象中還要強的背景••••••
斯科特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也許在這個杜魯克神官的身上,還有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收獲也說不定。
想到這里,他猛地停下了腳步,本能被閃避的攻擊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砰!”
少年重重地撞到了那黑色的霧氣之上。原本最為脆弱也最容易穿透的霧氣,現在卻成了堪比銅牆鐵壁的牢籠,將野獸和獵物統統關在了籠子里面。
他的頭發散落在臉前,嘴角卻在杜魯克看不到的方向上勾起了一抹笑意︰“啊,是那三年前被中止的實驗對嗎?。”
在听到這句話之後,因為得手而變得暢快起來的杜魯克瞬間怒火中燒。
如果說有誰最為在意那間密室的話,他杜魯克一定是能排在第一位的人!
那時的老師還沒從試煉中出來,為了盡可能爭取對方勢力的支持,也為了能堂堂正正地立功回到中心城,杜魯克剛來東厄城就負責起了密室與實驗的部分。
同樣也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杜魯克得知了這項實驗開啟的初衷——從那些怪物一般的黑暗亡靈的身上,竟然可以提取出在人體內也能發揮作用的力量!
有了那個由中心城派發而來的寶物,這種力量可以完全無害地被人類所使用,甚至有機會朝著更高等、更完美的方向進化!
就比如那不管是誰都想要的強大生命力,以及••••••在人類壽限以外更恆久的壽命。
知曉甚至親身體驗了這一切的杜魯克簡直狂喜——他這才知道老師當初給他留下的後手是一筆多麼大的財富!只要他能夠順順利利地主持這項實驗的進行,利用東厄城前線那無窮無盡的亡靈、甚至是那些數量繁多的守衛軍們,就連教皇都不可能忽視他的功績!
這一切本該是這樣順利進行的,可這種順利才持續了多久,斯科特的行動就直接給了杜魯克致命的一擊!
這讓杜魯克怎能不恨!
“這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該死的小偷?!”
小偷?
听到這個稱呼,斯科特只能聯想到當初那引發了密室震動的神秘水珠。
斯科特原以為這個東西的來歷將會跟著坍塌的密室一起被埋在廢墟之中,沒想到卻能在這里得到被解答的機會。
少年更是收斂了氣息,表面上擺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
“呵!”杜魯克冷笑一聲,被怒火所支配的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他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再生過的左臂彎成爪狀,指甲早已經暴漲成了猙獰的模樣。
“砰!”
他狠狠地朝著斯科特所在的地方揮去!
少年似是被這連續的攻擊亂了心神,躲閃的樣子再也沒有之前的那樣游刃有余,反而是相當的狼狽。
“外面可是還在舉辦給冠軍的慶典,不知道東厄城的蠢貨們知不知道,他們的冠軍不過是個卑劣又無恥的小偷——”
“如果不是靠著盜取走的寶物,一個連魔法都用不了的廢物怎麼可能走到這一步?”
“砰!砰砰!”
接連不斷的攻擊落下,杜魯克看著渾身狼狽的斯科特,心中的惱恨才消退了一點,卻再次因為回想起了當初的情形而變得怒火滔天。
沒有了那同時具有融合與平衡力量的水滴,就算杜魯克回到了中心城,進化藥劑的進度也直接變得靜止不前,原本只有三分的失敗因為寶物的遺失徹底變成了十分。
而那承受了十分失敗的杜魯克,現在看向斯科特的眼神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倘若不是老師他再次爭取了一份那寶物回來,不管是那藥劑的研究還是他杜魯克本身的進化,都會被徹底耽誤下去!
在異形的狀態下,杜魯克的理智可以說是本就不足,此時更是因為怒火而不斷地默念著詛咒的話語。
而這一切都被那形容狼狽的少年收入了耳中。
“進化••••••這就是那些轉學生們的天賦都如此強悍的原因嗎?”少年半跪在地上,似乎被逼進了死角。
不遠處,縮在角落里的瑪麗安緊咬著嘴唇,眼角的淚珠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杜魯克看著這樣的一切,心中為兩人的樣子極其滿意——不管是害他白費功夫的瑪麗安,還是屢次三番壞他好事的斯科特,現在不還是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因此,他更是不吝嗇于回答這些小小的問題。
“怎麼可能。”杜魯克嗤笑一聲,即便已經因為異化而變得猙獰的面孔上,此時也清晰地浮現出了一抹嘲諷的神色——“那些低賤的平民也配使用進化藥劑嗎?最普通的融合劑加上那些晶骨的力量,就能讓他們擁有虛假的天賦來撐起場面,這還不夠他們感恩戴德的嗎?”
“連奧蘭多也是嗎?”斯科特放在地面上的手掌一緊。
他拖行著沉重的腳步朝著斯科特靠近,踏在地面上的時候發出悶雷一般的轟響︰“他在訓練的時候來的最勤快了。哈,我都忘了你在比賽的時候見過他,你們兩個眼楮里面,是一樣丑陋的眼神——就跟那些惡心的怪物一樣。”
說著,杜魯克像是想起了什麼厭煩的事物,終于如同拍蒼蠅一般,高高地抬起了那粗壯的腳掌。
“老師的預言里面說,你這家伙總是會成為我成功路上的阻礙,現在看來這阻礙還是被盡快鏟平了好。”
他那滿腔的怒火隨著剛才的暴動而逐漸宣泄出去,最後殘留的情緒除了憤怒以外,厭煩、忌憚、甚至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一絲恐慌等等,漸漸地也跟著浮出了水面。
杜魯克一邊宣告著對方的終結,一邊猛地朝那地上的少年踏去!
只要把他立刻消滅掉,那些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擔心就不會存在了吧?那麼未來他杜魯克的成功之路在少掉這樣的阻礙後,也將會變成一片坦途!
帶著這樣的心思,他準備低頭想要欣賞對方最後掙扎的模樣。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一直在他的追殺下顯得異常狼狽又奄奄一息的少年卻突然抬起了頭!
他的眼楮和杜魯克的眼楮就那麼突兀地對上了,而其中蘊含的情緒卻讓杜魯克愣在了原地——
那雙深灰色的眸子之中竟然滿是平靜——平靜!平靜!那該死的平靜!就是這樣傲慢的眼神,連這種情況之下,他都沒辦法在其中找到半分的恐懼。
明明佔據了優勢的是他,從那雙灰眼楮里映照而出的,卻好像他才是那個滿身劣勢的小丑!
在連杜魯克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那滿是血絲的眼楮里面已經多出了幾分恐懼——就仿佛那本該出現在斯科特眼中的恐懼,現在已經隨著對視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憑什麼?!
在那莫名的恐懼作用下,杜魯克的怒火再一次燃燒起來。
恐懼和憤怒讓他的攻擊變得更加猛烈了幾分,除了那凶悍的踏擊以外,就連那些昂貴的魔力道具都被他一股腦地轟向了斯科特所在的方向!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杜魯克的心中滿是這樣的念頭。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要小心別弄死旁邊的小女孩——那可是事關寶貴神骨的蹤跡!可現在杜魯克卻什麼都顧不上了。
轟隆隆——
巨大的響動出現在了這片空地之上,碎石、塵土、魔法的余波、耳邊嗡嗡的響聲••••••
作為被攻擊所匯聚的中心,那里已經是毫無動靜,只有一塊破爛的碎布被那爆炸所裹挾,慢悠悠地落在了杜魯克的腳邊。
終于死掉了。杜魯克松了一口氣。
他那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地面上的黑色長劍,在那特殊力量的作用之下,直到他主動解除這片結界之前,所有的武器都不可能被拿起來。
失去了武器的一個普通學生,就算能靠著寶物的作用在那個平民聖徒的手中取勝,也絕對不可能從剛才那陣襲擊下存活下來。杜魯克篤定地想道。
他轉身,將惡毒的目光鎖定在了那邊瑟瑟發抖的瑪麗安的身上。
“告訴我,那條項鏈到底在哪里?”
說著,他又要伸手扼向小女孩縴細的脖子。
“在這里啊——蠢貨。”
“你竟敢辱罵••••••”杜魯克的怒氣才剛剛朝著瑪麗安的方向傾瀉而出,卻硬生生地中止在了半途。
這聲音很是年輕,但顯然不是一個小女孩能發出來的。
他見鬼似的轉過頭去,正看到一個灰發灰眼的少年如青松般立在原地,除了衣物稍顯破爛以外,整個人都好端端地出現在了杜魯克的視野範圍之中。
“你怎麼還活著?”杜魯克下意識地質問出聲。
斯科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從剛才以來最為真摯的表情︰“連副本的boss都刷過了,怎麼可能會倒在一個精英怪的手里?”
杜魯克還沒能理解對方是什麼意思,就看到那人身形已經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縱使進化藥劑提升了他身體的力量,卻也沒能給他與之相配的戰斗經驗。
更何況,是在跟經歷過無數次戰斗、更是由傳聞中的騎士長親手教出來的斯科特相比。
哪怕並沒有可供釋放力量的武器,只是單靠著戰斗的意識,都能在這種情況下將杜魯克逼得連連後退!
幸好有著禁用武器的規則——杜魯克一邊不斷地向外掏著儲備的魔法道具,一邊在心中暗驚。
可這種局面似乎也即將被打破了。
半空之中,在那只有斯科特才能看到的屏幕上,被開啟的技能字樣正在緩慢地閃爍著——
【靈魂饋贈——亡靈騎士克勞德對你開放了饋贈。】
就和之前的每次附身時一樣,驟然變得冷靜的斯科特下意識尋覓著可供戰斗的武器。
他的視線在那支插在地上的長劍上停頓了一秒,接著,莫名直覺讓他想到了另一樣東西。
斯科特的動作一頓,
該說不愧是克勞德先生開了掛一般的戰斗本能嗎?
空間戒指的光芒一閃,某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憑空出現在了斯科特的手中。
下一秒,他反手將那袋子朝著杜魯克的方向丟了過去!
從杜魯克的角度看去,根本無法看到斯科特究竟拿出了什麼東西。可即便如此,一股簡直讓他寒毛倒立的危機感瞬間彌漫上了他的全身,就好像轉角遇到了貓的老鼠,這是來自天敵的威脅——
在這種情況下,杜魯克更是毫不猶豫地丟出了壓箱底的爆裂法陣!
“轟!!”
兩樣道具在空中相撞,伴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某種聖潔的光芒從交匯的那點處炸裂開來,紛紛揚揚如同雨絲般灑在了整個空間之中。
這個範圍本該比現在更大一些,但由于旁側那圍得水泄不通的黑色霧氣作為阻擋,使得著純白色的雨勢變得更強勁了。
“這是••••••?!”
作為當了那麼多年神官的他,自然是對這樣的光芒感到無比熟悉——這種乳白色的光芒像是來自于神界的賜福,只是淡淡看著就能感受到那光明與聖潔的意味,向來都是神官們能夠在愚民們的面前收獲信仰的利器。
可就是這種再熟悉不過的光芒,此時卻讓他連心靈帶身體一起涼到了谷底!
從黑暗亡靈之中提取到的進化藥劑能夠讓他變得更加強大並沒有錯,但聖光與邪惡的天然克制關系卻是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這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透露過的弱點。
剛剛服用下進化藥劑的時候,連一個剛踏入聖術門檻的小子搓出來的聖術光球都能灼傷他的皮膚!
雖說後來在完善進化之後,雖然大部分的聖力都已經無法對他造成明顯的傷害,但是——
眼前這純粹到幾近潔白的聖光,卻硬生生灼痛了杜魯克的眼楮!
斯科特這個家伙的手里,怎麼可能會有如此純粹的聖術力量?!他是什麼時候與這種程度的神官交好的、對方甚至會贈送給他這樣的禮物!
等一下••••••是奧莉薇亞!杜魯克的心中浮現出了這樣一個人名。
奧莉薇亞竟是和東厄城站在了一起,這種賤民出身的聖徒果然靠不住!
在他了悟的同時,代表著聖光的雨滴已經落在了這具身體之上。
純淨的力量迅速地驅逐起了眼前的邪惡,奧莉薇亞無愧于她那被克勞德都稱贊過的純淨聖力,就像是當初融化亡靈領主的骸骨時候那般,對于眼前的這個自走精英怪,這聖術的效果也十分顯著——
杜魯克凡是與聖光相接觸的皮膚部分,幾乎是瞬間就凹陷了下去!
才過了幾秒鐘,他那龐大的身軀上已經滿是凹凸不平、甚至被腐蝕穿透的痕跡!
斯科特的手及時地覆蓋在了瑪麗安的眼楮之上,然後將她轉向什麼也看不到的漆黑牆壁。
瑪麗安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在斯科特放手之後,她不光沒有回頭,還听話地將耳朵捂得更緊了些。
“呃啊!!”杜魯克痛苦地叫喊著,整個人像是沒了頭的蒼蠅一般在這里橫沖直撞。
但不管他怎麼躲避,都沒辦法在這片空間之中逃脫出那濃密的聖光雨的洗禮;他試圖從空間戒指中翻出衣物遮擋,可縱使有著隔絕魔法、隔絕劍氣的多種類型,卻沒有一件衣物會被設計為隔絕聖術——沒有誰會排斥聖術的力量。
自從他成為更高級的進化體之後,就從來沒有再感受到過痛苦是什麼滋味了。他只會冷眼看著被低配藥劑折磨的學生們痛苦地哀嚎,並且為這些低劣進化體的無能而感到輕蔑。
可現在,往日缺席了的痛苦就像是被成千上百倍地還了回來!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哪個部分正在被聖光所溶解,耳邊像是有死神的步伐正在逐漸靠近。順風順水那麼多年,杜魯克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不行!他要撤去這個結界!他得逃離這里!
巨大的人形怪物才剛剛抬起千瘡百孔的手掌,卻猛地被誰的腳死死踩在了地上。
這不是死神的步伐,而是那個斯科特的腳步!
杜魯克僅剩的神志意識到了這點。
誰能想到形勢會在這樣快的情況下調轉,就像是他想要踩蟲子一樣踩死對方的時候那般,現在對方卻已經踩在他通往求生的希望上面。
但比憎恨來的更快的,是他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的狼狽求饒——
“求你,我願意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和我簽訂奴隸契約也可以,只要能讓我活下來!”
“那麼,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杜魯克喊道。
“密室里的那個水滴,究竟是什麼東西?”
杜魯克一愣,可來自聖光的劇痛卻讓他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回答了出來——
“是教廷中的寶物!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但听老師說,那和那些低賤的異族們有關!”
“對了,你一定還不知道什麼是異族吧?只要讓我活下去,我一定會••••••啊!!”
杜魯克的身體突然被踹了一腳,骨碌骨碌地滾到了一處凹陷下去的腳印處,那是他剛剛踩出來的痕跡,剛才還是昭顯著自身力量的勛章,現在那腳印里卻盛滿了對他而言堪比毒藥的聖光力量!
杜魯克痛的幾乎立刻就要彈跳起來,但他被腐蝕了過半的身軀已經沒有了可供他完成“跳起來”這個動作的力量。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
“但我也沒有說會放了你。”斯科特走到他的身邊,半蹲下身去。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杜魯克開口,卻說起了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你們信賴的預言好像並沒有那麼可靠。”
“預言?”杜魯克勉強睜開眼楮,他試圖去看清對方的表情。
少年的表情看起來很是真誠︰“你看,像是你說的預言里面,我會成為阻礙你的人——但神明好像並沒有告訴你我能阻礙你到什麼程度。”
“揭露了你的實驗密室,這是一種阻礙;”
“讓你死在這里,這就是程度更嚴重的阻礙。”
“什、”杜魯克還未來得及為斯科特的發言而驚詫,卻听到了對方慢悠悠的下一句話——
“就連三年前,那位躺在墳墓里的小杰弗里先生,對于杜魯克神官來說也能算作一種阻礙吧?”
!!!
杜魯克的眼楮瞬間暴睜,幾乎瞪大到了人類的極限——不過,他本人早就已經自稱脫離了普通人類的範疇,這點便可以忽略不計。
杜魯克回想起來,在西格里鎮的時候,他也做過一個預言!
而那個預言的結果是••••••
灰發。
杜魯克可怖地瞪著眼前的灰發少年,那低賤的顏色在他的眼中第一次顯得那樣刺眼。
他的嗓子已經被腐蝕,難以說出那些憎惡的話語,只有那眼神還在傳遞著他的驚怒、愕然和恨意。
“這是一句真話來著,算是我對你剛才真話的回報。”少年遺憾地搖了搖頭︰“如果你還有其他真話可以回答的話,那麼我還有其他的回報。”
“神明、會、詛咒你••••••”氣息奄奄的聲音從下方響起。
“這就不勞擔心了,神明如此高尚,顯然會站在正義的一方。”斯科特站起身來,終于對這堆即將死亡的腐肉失去了興趣。
正義?!什麼正義!!
杜魯克目眥欲裂。
殺害他的孩子、一直阻攔在他的道路之上,甚至連看到死亡的時候眼神中都毫無波動,這樣惡心的怪物算是什麼正義!
貪生怕死的神官在此時甚至已經失去了求饒的念頭,強烈的憎恨讓他簡直想要跳起身來、將對方一同拉進死亡的黑暗里面去!
可縱使他突然爆發的恨意和執念幾乎撐破了天,那被聖光吞噬了半數的身軀也只不過是晃動了一下,就像是被風吹過似的那樣輕微、
且,無人在意。
就和斯科特所想象的一樣,
當杜魯克的尸體完全被聖光所吞沒、只剩下一身空空蕩蕩的衣袍的時候,旁邊的結界也因為使用者的死亡應聲而碎。
漆黑的結界才一消失,外部高舉著的魔法燈和成群的照明魔法已然驅散了這附近的黑暗。
安德烈城主和克萊因院長早就等在了外面,兩人的武器都已經持在了手上,面色嚴肅地看著前方。負責通知他們的尤利西斯和理查德正站在守衛軍的身後,滿臉不安地在原地等待。
艾倫正使勁拽著另一個須發濃密的男人,才一抬頭,便和脫困了的斯科特對上了視線——
“?”——“!”
艾倫的眼楮噌的一下子亮了起來︰“結界消失了!”
伴隨著這樣的喊聲,安德烈城主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沖進了結界,卻在看到那蹲在角落里顫抖的女孩時,腳步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瑪麗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松開了自己捂著耳朵的雙手,在周圍環顧了一圈。
確認了眼前安全的情況後,瑪麗安徑直掠過了自己的父親,然後猛地撲進了斯科特的懷里!
“冒險者!”瑪麗安抱住了斯科特的腰,示意他俯下身來。
少年按照對方的說法去做,只听見小女孩悄悄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
“那個人想要的是媽媽的項鏈。”瑪麗安那雙圓而明亮的眼楮看著他,“但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冒險者。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斯科特一愣,然後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謝謝你,瑪麗安。”
“不用、不用謝zzzz••••••”
綁架的家伙已經被干掉了,而心心念念想要交代的事情也已經傳達完畢。對于一個十歲的幼崽來說,現在經歷的這些已經超出了能忍受的疲勞範圍。
幾乎是話音剛落,瑪麗安就已經雙腳一軟、徹底昏睡過去。
高大又沉默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斯科特的身邊,在瑪麗安沉睡之後,眼疾手快地將對方抱了起來。
“這一次,非常感謝。”安德烈抱著失而復得的女兒,對斯科特點頭致謝。
可當他將臉轉過去的時候,表情卻已經陰沉到堪比亡靈。
“那個康奈特呢?”
少年指了指地上的那團衣袍——“在那里。”
安德烈城主的怒火都因為怔愣而停滯了一瞬。
“不過,比起康奈特子爵,或許叫他杜魯克神官比較恰當一點。”斯科特糾正了對方的說法。
這下,就連正在調查的克萊因院長都驚愕地看了過來。
杜魯克這個名字一出,所有的事情都會立刻變得復雜起來。而斯科特知道,事情卻遠比他們想象的更要復雜的多。
神殿對黑暗亡靈的研究,進化的藥劑,甚至是那滴水珠和異族之間的關系,等等等等。這個看似草包的神官身上,竟然牽引出了那麼一連串的驚天收獲。
對了,這些要交代的情報之中,還要除開瑪麗安剛才所說的“項鏈”——瑪麗安她不是說了嗎?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斯科特微笑著撫上頸間的項鏈,才剛要組織語言去應對擁過來的伙伴和前輩。
可就在這時,他的大腦卻忽然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錘了一下,強烈的暈眩感猛地傳來,竟使得少年原地踉蹌了幾步!
在恍惚之間,斯科特的耳邊響起了很多聲音︰艾倫驚慌的喊聲,城主和克萊因先生焦急的詢問,似乎還有遠方傳來的歡呼聲、魔法混雜著煉金道具炸裂的咻咻聲——那是標志著慶典之夜正式結束的煙花魔法。
只可惜,聚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沒能看到那些慶典的煙花——明明腦袋已經疼痛欲裂,斯科特的腦海中莫名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來。
在這片紛亂的嘈雜聲中,那平板無波的系統播報音倒是顯得一點也不突出——
[叮,正義值達標,勇氣值達標,___值達標••••••]
[經檢測符合要求,恭喜您獲得了新的認可。]
啪一聲,
似有一朵金燦燦的煙花在眼前炸裂。
在那流光散去的同時,斯科特的眼前也徹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