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痛看著面前無所畏懼的謝言︰“你的父母死于天災,更死于人心涼薄,所以你便要以此為由報復社會,可你有沒有想過,亂世之下身不由己的難道只你一個?!你為一己痛快殺掉的那八個人里,可能也有她們自己的迫不得已?她們無辜橫死,這個仇怨何處去訴說?我不是聖人,你以惡制惡我不管,可你濫殺無辜,誰能救你?你佔用別人夢境,奪取別人壽元思想,來創造夢里的人生,奪一個永遠無人在意的冠軍,就真正開心得意了嗎?”
謝言冷冷看著陸曉齊,還沒有說什麼,丁瑤嗤之以鼻︰
丁瑤瞪大了眼楮,她刺中的是陸曉齊的手掌,掌心已被刺穿透,血順著手臂緩緩引下。她一見,生氣地直接把刀刃抽回,讓這不知好歹為鬼擋刀的男人結結實實疼上一疼!
明明是美少女,做了待宰的羔羊,又做了殺人的刀。
陸曉齊臉都疼皺了,緊捏住手掌︰“你也听她說了,她這麼被你殺了,那些入夢來的怕要受牽連。”
丁瑤一萬個不信︰“那你要怎樣?度化?她配嗎?就算她配,我也不會!”她氣洶洶,背過身去。
舊社會把人變成鬼,這句話,從前陸曉齊從未真正感同身受,直到此刻。
陸曉齊忍痛撤去謝言身上的所有束縛,讓她得以在消逝之前,放松片刻。
他做此事的時候,丁瑤別過身子不看他。
謝言慢慢跪坐在地,默默拿下頭上的金絲桂冠,將不合時宜的彎曲頭發攏起,露出一張本就清秀的臉。
然後微顫的手,從懷中拿出一張疊得整齊的餐巾來,那白色餐巾上密密麻麻有小字。
餐巾攤開,謝言輕輕摩挲著上面的每一個字,輕輕說道︰
“在我做決定去找謝商之前的那個下午,餐廳還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穿著長衫的青年來喝了一杯咖啡,他以為我是個服務生,我陪他聊了一會兒古典文學,他走的時候,匆匆寫了一首詩歌,說要送給我,還告訴我他是大學的老師,每個星期二的下午就會來這個位置喝一杯咖啡……”
陸曉齊細看那首詩歌,道是︰
“……
有真心何懼遍體鱗傷
沒緣分也是一種恩賞
人生苦短、樂不思量
如果我跟你一起唱
你能否會心了對望
冰糖冰糖,沒有芬芳,可甜在心房;
愛我愛的,不擁抱她,也不用開花。
人間四月,花開陌上
時有佳人,如夢如畫
如果我同你一起唱
我能否夸贊你漂亮
姑娘姑娘,若經風霜,也不要感傷,
愛你愛的,不是夢想,我等你回答。”
陸曉齊從那書生即興作出的長長歌詞之中,只讀出這關鍵的幾句,這分明就是一封熱烈的情書,以詩文寄情,也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浪漫了。
然而那天晚上,謝言就把自己獻給了謝商,開啟了她回不了頭的撲火人生。
而下一個星期二,那個教書先生也再沒見到過他的冰糖姑娘。
謝言當年留下這塊餐巾,如今泣血淚而訴,想必收到這首詞的時候心中也曾動過柔情的吧。
可那時她過早被生死事,磨滅了女兒情也冷了血氣。
她放棄了那一次可能被救贖的機會。
謝言的血淚中蕩漾了遲來的悔意和向往︰
“那先生的眉毛和鼻子,跟你很像……”
夢境的邊緣已經開始模糊起來,她所在舞台也開始消失。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陸曉齊面前,淒絕一笑︰
“你可以不可以,抱抱我?”
陸曉齊只愣了那麼一下,便毫不猶豫地擁住這個血淚滿襟的少女。
見陸曉齊答應了自己的乞求,謝言在她實際上觸踫不到的懷中,露出一般少女的微笑來,她輕輕哼著那首歌詞︰
“姑娘姑娘,若經風霜,也不要感傷,
愛你愛的,不是夢想,我等你回答…”
……陸曉齊動了惻隱,閉上眼楮,慢慢將自己的拇指,按在了懷中謝言的印堂之上︰
“若還有機會,好好愛自己。”
那一抹千帆過盡的笑容,就這樣慢慢地隨著軟糯的聲音,四散而去了,連回聲也不曾留下。
一縷陽光照在陸曉齊的眼楮上,咚咚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他睜眼一看,還是醫院的病房,不過站在面前的兩個,一個是白臨,還有一個,是小萌。
他們二人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白臨是戲謔,小萌是憤怒。
陸曉齊正在莫名其妙,忽然臉上“啪!”地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你又打我干嘛?”陸曉齊嚎叫道。
白臨挑了挑眉︰“又?”他咧開嘴笑意更濃。
“你抱著我姐姐干嘛?!”
小萌指著他叫道,氣勢比他還大。
陸曉齊被一記耳光打得清醒,這才看見懷中抱的哪是什麼謝言,明明就是小萌的姐姐,寧小艾。
寧小艾呼吸順暢,面色粉紅,睡得很香的樣子應該是沒事了。
陸曉齊趕緊輕輕放下寧小艾,哧溜下床,高舉雙手辯解道︰“我真的就是來幫她推一推穴道經脈,幫她治病,太困了我就睡著了,真的真的!我可什麼也沒干啊!”
他一整個大無語,看著自己左手掌的貫穿傷,摸著熱辣辣的腮幫子,無視氣到要爆炸的小萌,氣勢洶洶就要去找丁瑤算賬。
這娘們公報私仇,她放著自己不管讓小萌看見,分明就是故意的!
才沖出去病房,就對上了丁瑤那一雙冷艷眸子,陸曉齊沒好氣,先氣哄哄展示了自己的肩膀,然後手掌,最後指了指自己的腮幫子︰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我看你就是刺客請來慢慢折磨我的吧?”
他指了指病房︰“你快去!你快去告訴她,我可沒有輕薄她姐姐啊!”
丁瑤十分鎮定地听了,嘴角掛了一個假笑出來︰
“怎麼,你的名聲很值錢嗎?”
陸曉齊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蔫了︰“說的也是!”
看到陸曉齊生無可戀的表情,丁瑤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笑容好似雪融長提、分桃春曉般明亮怡人,陸曉齊看了個滿眼,表情呆滯了一瞬,什麼質問都咽回肚子里頭去了,他隨即垂頭喪氣去找護士包扎傷口。
護士表示無法理解︰“陸曉齊,我記得前天你來的時候,就是肩膀的事兒,這昨天早上,突然心口上又是一個大口子;怎地,現在手掌也通了個洞?你到醫院來,真是來治療的?”
陸曉齊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嘿嘿一笑打算敷衍過去。這時門開了,小萌扶著她姐姐站在門口問︰“張主任呢?我姐姐醒了,說好了很多,請他看一看。”
護士長一邊給陸曉齊細心包扎一邊回應︰“去查房了,你稍等一下吧!”
小萌答應了一聲,帶著小艾坐在了門口的長凳上,還不忘狠狠瞪了一眼陸曉齊。
陸曉齊微笑著,等到包扎好,又拿了藥,走出門去,這一次卻被寧小艾叫住了︰
“哎,這位…小哥?我看你好像有些面熟,我們以前見過嗎?”
陸曉齊心想不會夢里她能看見自己吧?幸而此時小萌快嘴說道︰
“不就是那個在你婚宴上唱忘情水的混蛋嗎?青桐巷敗家風流子,陸少爺!”
寧小艾作恍然大悟之狀︰“奧……是你呀?哈哈哈哈!”她掩口笑出來,看樣子真是跟小萌一家人,一樣的活潑生動。
小萌連忙叫姐姐不要理這種人,看小萌自己也是一副遇人不淑的樣子,陸曉齊憋出長長的一口氣來,大聲喊白臨:
“出院了!快滾出來!”
白臨快步跑過來左看右看︰“怎麼這麼著急,投胎去啊?”
陸曉齊沒好氣︰“找一個沒人扇我耳光,也沒人扎我一刀的地方呆著去!”
陸曉齊繼續看著她說道︰“世界不曾善待你,別人可以不愛你,可你自己呢?你為了不值得的事情,葬送了自己一生;如今當真還要繼續下去嗎?”
此問一出,謝言的眼神空了。
丁瑤也不說話,只冷面相看。
陸曉齊不理丁瑤,站在謝言面前,語氣忽然軟和下來︰
“謝言,你本該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少艾,卻沒有真正被人疼愛過,這本不是你的錯。
你怨天不公,可改天換日,讓窮人翻身這麼大的事,也不該是由你一個女子去殺人,就可以完成的。”
謝言驚訝的抬眸盯著陸曉齊,像是要看透他一樣。
這青年雖滿身是傷,眉目之中卻似有滄海桑田,一舉一動盡顯世事通明之意、悠游從容之感,如有光芒,真與別個不同,令她無法小看。
“說教有用的話,這世間還會有惡鬼嗎?”
陸曉齊挨了她一刀,卻還要反過來低聲下氣︰“別生氣了啊……”
謝言無神的眼楮里卻突然像是有了光,雙眼流出兩行驚心怵目的血淚來。
陸曉齊心驚,這是謝言快要煙消雲散的前兆,她終是明白人。
阿元有她的爺爺,就連米華,也在卑微中等到了愛他的江靜,從而與這個世界和解。
這個謝言她真的是恨極了那個時代,恨到一無所有。
那次致命選美,前十名被殺得只剩一個冠軍人選王雲芝,血流成河,死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家的女兒,也就是魔鬼才能干出來的事情了。
丁瑤舉刀的時候,陸曉齊看著謝言年輕狠絕的臉,不知怎地想起了阿元,同樣失去至親,阿元的善良倔強讓她熬過了兩千年,守得雲開見月明;如果阿元此刻在這里,她會同情謝言嗎?
看見陸曉齊猶豫,丁瑤不齒︰“怎麼?她殺了那麼多人,你還要假惺惺做聖人?”
她殺意已決,一刀刺去,刀入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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