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從未如此具象。
    滑沙橇撞入葬魂大裂谷黑沙風暴的瞬間,齊永豐和嚴靜便徹底失去了“世界”的概念。沒有聲音,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只有純粹、狂暴、粘稠到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根本不是風,是億萬顆裹挾著湮滅意志的黑色鐵砂組成的怒海狂濤!它們不再是沙粒,而是淬煉了千萬年的毀滅之牙,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尖嘯和硫磺焚風的灼熱腥氣,瘋狂撕咬著沙魂刀在橇體周圍勉強撐開的、薄如蟬翼的金色護罩。
    護罩劇烈地扭曲、變形、**。每一次撞擊,都如同重錘狠狠夯在齊永豐的胸膛和緊握刀柄的雙臂上。他全身的肌肉賁張如鐵,臉上淡金色的沙紋如同被點燃的熔金線路,光芒刺目,竭力維系著與沙魂刀那狂暴力量的共鳴。刀身插在橇尾插槽內,裂痕深處流淌出的金芒就是這護罩唯一的源泉,此刻卻如同風中殘燭,在無邊無際的黑潮沖擊下明滅不定,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金屬即將斷裂的“咯吱”聲。每一次護罩的劇烈凹陷,都伴隨著嚴靜壓抑的痛哼——逸散進來的黑沙如同附骨之疽,無視物理防御,直接灼燒侵蝕著她焦黑雙臂的深層肌理,留下更深的、如同被強酸腐蝕的焦痕。
    “撐住!”齊永豐的吼聲在護罩內部被風暴的咆哮壓得幾乎听不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咬碎的牙關中迸出。他的視線穿透狂舞的金色光膜和外面翻騰的絕對黑暗,死死鎖定著前方——那里,嚴靜手中的定星石碎片,是這片混沌絕域中唯一穩定的坐標。幽藍的星輝頑強地穿透風暴的阻隔,指向深淵之心,成為他意志的錨點。
    滑沙橇在狂暴的能量亂流中,如同一片被卷入颶風漩渦的枯葉。它不再是飛行器,而是在進行一場瘋狂而絕望的墜落。尾部沙魂刀噴射出的兩道金色尾焰,是它唯一的動力,也是最大的不穩定源。這兩股由齊永豐強行引導的、未經馴服的龍魂沙力,此刻在外部黑沙風暴的壓迫下,變得異常狂躁。尾焰忽而猛烈噴發,將橇體狠狠向前推去,幾乎要撕裂護罩;忽而又驟然衰弱,甚至倒卷反沖,讓橇體失控般劇烈翻滾、打旋!
    每一次失控翻滾,嚴靜都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要被離心力扯碎。她死死抓住橇體邊緣用獸筋和金屬殘片綁扎的凸起,指甲崩裂出血,才勉強不被拋飛出去。她緊咬著牙關,將全部精神力注入懷中的定星石碎片,維持著那一點幽藍星輝的穩定。星盤碎片是她與秩序宇宙最後的微弱聯系,也是引導沙魂刀力量不至于徹底迷失的唯一星圖。
    時間失去了意義。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恆。就在齊永豐感覺自身意志和沙魂刀的力量都即將被這永恆黑暗徹底磨滅、同化之際,前方翻騰的黑暗深處,那永無休止的毀滅風暴漩渦中心,竟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異樣的“平靜”。
    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無數道狂暴黑沙流相互沖撞、抵消後,短暫形成的一個相對稀薄、流速稍緩的漏斗狀區域。一個通往更深地獄的風暴之眼!
    “風暴眼!就在前面!”嚴靜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嘶啞,卻蘊含著絕處逢生的激動。她手中的定星石幽光,筆直地指向那片漏斗的中心。
    希望!齊永豐眼中金芒暴漲,如同瀕死的凶獸看到了最後的獵物。他不再吝嗇,也無力再控制。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不甘與憤怒,都化作一聲無聲的咆哮,狠狠灌入插在橇尾的沙魂刀中!
    “吼——!”
    沙魂刀發出一聲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悲壯龍吟!刀身上密布的裂痕驟然亮到極致,如同即將爆裂的熔岩管道!尾部噴射的兩道金色尾焰瞬間粗壯了數倍,顏色也從暗金轉為刺目的熾白!
    轟!!!
    滑沙橇化作一道燃燒的白色彗星,以近乎自殺般的速度,狠狠撞向那漏斗狀的風暴眼入口!橇體周圍的護罩在速度驟然提升和前方風暴眼相對稀薄的雙重作用下,壓力似乎減輕了一瞬。
    然而,就在橇頭即將沒入那片相對“平靜”區域的剎那——
    異變陡生!
    漏斗邊緣,那翻騰不息、粘稠如墨汁般的黑沙風暴,毫無征兆地向內猛地一縮!緊接著,一只完全由最純粹、最深邃的黑沙凝聚而成的巨大“手掌”,從風暴壁壘中猛然探出,五指箕張,帶著湮滅一切物質與能量的恐怖氣息,朝著疾馳而至的滑沙橇當頭抓下!
    這只手掌是如此巨大,僅僅一根手指就堪比滑沙橇的長度。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構成它的黑沙在瘋狂地流動、旋轉、重組,掌心處形成一個不斷向內塌陷的微型黑洞漩渦,散發出令人靈魂凍結的吸扯力。滑沙橇尾部狂暴噴射的熾白尾焰,竟被那掌心黑洞強行扭曲、吞噬,光芒瞬間黯淡下去!橇體速度驟減,如同陷入了無形的泥沼。
    虛淵之影!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入齊永豐和嚴靜的腦海。這不是風暴的自然現象,這是擁有意志的、由純粹沙暴能量凝聚的怪物!是狂暴龍魂散逸在此地的碎片化身!
    “躲開!”齊永豐目眥欲裂,雙手青筋暴起,拼命想扭轉滑沙橇的方向。但橇體在虛淵之影掌心黑洞的恐怖吸力和自身巨大慣性下,幾乎失去了操控性,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掌狠狠拍落!
    千鈞一發!嚴靜動了!
    她沒有試圖去操控橇體,而是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舉動!她猛地將懷中那塊始終散發著幽藍星輝的定星石碎片,用盡全力,朝著與滑沙橇行進方向呈銳角的側上方——虛淵之影巨掌的腕部位置——狠狠投擲了出去!
    定星石碎片脫手的瞬間,其上蘊含的、與整個地脈和宇宙星辰隱隱相連的秩序之力,如同在絕對的黑暗中點燃了一盞最明亮的燈!那幽藍純淨的星輝,對于由純粹混亂毀滅能量構成的虛淵之影來說,無異于最甜美的毒藥,也是最無法抗拒的誘惑!
    抓向滑沙橇的巨掌猛地一滯!掌心那吞噬一切的黑洞漩渦劇烈波動了一下,方向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偏移。構成腕部的流動黑沙,仿佛被那一點幽藍星輝深深吸引,本能地分出一股,化作一條漆黑的巨蟒,朝著飛出的定星石碎片噬咬而去!
    就是這不足十分之一個呼吸的遲滯和分神,給了齊永豐一線生機!
    “給我——破!”
    齊永豐的咆哮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他不再顧忌沙魂刀是否會徹底崩碎,不再顧忌自己的身體能否承受。他將殘存的所有力量,連同血脈中奔涌的、與這虛淵之影同源卻誓死對抗的龍魂意志,毫無保留地、甚至透支生命般地,瘋狂灌入插在橇尾的沙魂刀!
    嗡——鏘!!!
    一聲無法形容的、仿佛神兵斷裂又似宇宙初開的恐怖巨響炸開!
    沙魂刀刀身上,一道最深的、幾乎貫穿刀脊的裂痕驟然崩裂!一小塊閃爍著刺目金芒的刀身碎片,如同燃燒的流星般迸涌而出!但這並非毀滅,而是……涅�!
    隨著這塊碎片的崩離,沙魂刀內被壓抑到極致的、最本源的那一股力量,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是尾焰的噴射,而是凝聚!前所未有地凝聚!
    刀身剩余的部分,所有的裂痕都在瞬間被沸騰的金色熔流填滿、彌合(盡管只是暫時的假象)!一道純粹由高度壓縮、凝練到極致的龍魂沙力構成的、長度超過三丈的巨型金色沙刃,從橇尾的噴口處——不,是從整柄沙魂刀上——轟然爆發出來!
    這不再是刀氣,而是一柄由純粹能量和意志鑄造的、斬破虛空的實體巨刃!刃身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邊緣銳利得切割開粘稠的黑沙風暴,發出高頻的、令靈魂震顫的切割嗡鳴!刃尖所指,正是那虛淵之影因追逐定星石碎片而暴露出來的、位于巨掌根部與風暴壁壘連接處的、一團由無數瘋狂旋轉的暗金色沙粒組成的、相對凝實的能量核心!
    虛淵之影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舍棄了即將到手的定星石碎片(碎片被黑沙巨蟒卷住,光芒瞬間黯淡,墜向無底深淵),發出無聲的、卻震得整個風暴漏斗都在顫抖的尖嘯!巨掌舍棄了抓取,轉而以泰山壓頂之勢,裹挾著掌心黑洞,狠狠拍向那道金色的沙刃,試圖將其連同滑沙橇一起碾碎、吞噬!
    金色沙刃與黑色巨掌,在葬魂大裂谷風暴眼的入口處,轟然對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只有兩種極致能量相互湮滅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間本身被強行撕開的“滋啦”銳響!
    金色的沙刃,如同燒紅的烙鐵切入凍結萬年的玄冰!高度凝練的破壞力勢如破竹,狠狠切入巨掌掌心那旋轉的黑洞!構成黑洞的湮滅之力瘋狂消磨著金色沙刃的能量,沙刃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體積也在急速縮小。但同時,沙刃那無堅不摧的鋒銳和其中蘊含的、源自同根同源卻更加霸道的龍魂意志,也狠狠貫入了虛淵之影的核心!
    “嗷——!!!”
    這一次,是真正響徹靈魂的、充滿了痛苦與暴怒的嘶嚎!虛淵之影那由黑沙凝聚的巨掌猛地一僵,掌心黑洞瞬間潰散!巨掌本身如同被投入岩漿的雪人,從被金色沙刃切入的核心處開始,無數道刺目的金芒從中穿刺出來!構成巨掌的黑沙劇烈地沸騰、崩解、化為虛無!那暗金色的核心劇烈閃爍,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
    滑沙橇借著這金色沙刃劈開的、短暫的能量湮滅通道,如同離弦之箭,險之又險地從崩潰的巨掌指縫間、從那瀕臨潰散的風暴壁壘缺口處,一頭扎進了漏斗狀的風暴眼!
    外面是毀滅的風暴壁壘,內部卻是詭異的、令人窒息的“相對平靜”。
    這里沒有狂暴的黑沙流,只有一片緩緩旋轉、深不見底的垂直黑暗通道。通道的四壁,是由粘稠如墨汁、緩緩蠕動的黑沙構成的“井壁”,散發著冰冷死寂的氣息。巨大的吸力從下方傳來,拉扯著滑沙橇加速下墜。
    橇尾,那柄剛剛斬出驚天一擊的沙魂刀,此刻光華盡失。那道崩裂的裂痕觸目驚心,貫穿了三分之一的刀身,邊緣呈現出熔融後又強行凝固的猙獰疤痕。刀身其他地方的裂痕也擴大了數倍,整柄刀如同摔碎後又勉強粘合的瓷器,黯淡無光,只有極其微弱的金絲在裂痕深處游走,仿佛風中殘燭。尾部噴射的尾焰早已消失,只剩下幾縷焦黑的煙霧。
    齊永豐如遭雷擊,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鮮血中竟夾雜著細碎的金色沙粒!他全身的金紋瞬間黯淡下去,如同燒盡的余燼,皮膚下血管暴突,呈現出詭異的淡金色,仿佛隨時會碎裂開來。透支生命催動那超負荷的一擊,反噬幾乎摧毀了他的身體。他死死抓住橇尾插槽邊緣,才沒有倒下,眼神卻已渙散。
    “永豐!”嚴靜撲過來扶住他,觸手一片滾燙,他的身體如同燒紅的烙鐵。她自己的狀態同樣糟糕,雙臂焦黑處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被虛淵之影最後逸散能量掃過的左肩,衣衫破碎,留下一道深可見骨、邊緣泛著黑氣的灼痕。
    滑沙橇失去了動力,僅憑慣性在巨大的吸力中向下加速墜落。四周緩緩蠕動的黑沙井壁散發著無聲的惡意,仿佛隨時會合攏,將他們徹底吞噬、消化在這無底的黑暗腸胃之中。
    下方,深沉的黑暗中,一點極其微弱、卻帶著灼熱氣息的暗紅色光芒,如同地獄睜開的獨眼,在視野的盡頭隱約浮現。那光芒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磅礡到無法想象的地心偉力。
    葬魂大裂谷的深淵,終于向他們展露了它真正核心的一角。是熔爐,還是墳墓?無人知曉。
    只有失速的滑沙橇,載著兩個油盡燈枯、傷痕累累的身影,朝著那點暗紅的光芒,向著未知的深淵,無可挽回地墜落下去。風聲,不,是死寂,在耳邊呼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