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進心中對許昌實際上是既同情又尊敬。
同情被人陷害,妻女冤死無處得雪,還要繼續堅持在山陰小縣苦苦熬著資歷,明眼人早已經看出,如果沒有特別的際遇,許昌終其一生不過是一名山陰縣令了。
另一方面是尊敬,尊敬許昌雖然命運多舛,但是並沒有消沉,反倒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少在山陰縣,許昌所作所為,黨進都覺得可圈可點,雖是文官,勇氣膽識不下于武將,在宋軍進城的時候,居然是唯一的一個執刀對抗的官員。
不過,不管黨進心里怎麼想,今天這一出戲,就必須做完。
以許昌的才華,做一地縣令確實屈才,黨進在和方信閑談中,就想過將許昌從契丹挖過來,進城見面後,此人更是一件如故,弄到大宋做個知州,或者一路轉運使也是綽綽有余。
看到許昌看向自己,黨進說道︰“許大人,如果我是你,我定然將妻女遺骸起靈,送往家鄉桑梓之地,遠離害死他們的這一片荒煙蔓草。此所謂為父為夫之道;如果我是你,我胸中滿腹才學,定要將治下百姓安居樂業,百歲無憂。”
許昌苦笑,聲音幾不可聞︰“百歲無憂,今天白災,明天兵禍,後天徭役,百姓何其難也。”
黨進道︰“這是契丹百姓難,許大人,如果你到大宋,守著妻女墳墓,我必將保你一個知府的位置,到時候大展拳腳,豈不是忠孝兩全。”
許昌埋頭道︰“這山陰縣既然被你拿下,我連以死明志都被你阻攔,要殺要剮,悉听尊便。不過,這契丹我也確實不想呆了,我會尋機會南下,這官兒我也當夠了,就是到了宋國,我也絕不做官。”
語調清冷而堅定,黨進心中一陣唏噓,知道許昌已經是斬釘截鐵,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雖然說以許昌的身份,一旦丟了山陰縣,上面一定會抓一個背鍋的,而這個背鍋之人十有八九便是許昌。所以,許昌心中執念未消,現在已經沒有求死之志,南下大宋,應該是許昌最好的選擇。
黨進轉念之間,又听得許昌說道︰“在此之前,某有兩事相求。”
黨進忙道︰“許大人請講。”
“第一,宋軍進城,不得擄掠契丹百姓,雖然這是不情之請,但也算是我做這個山陰縣令,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黨進略一思索鄭重得點頭答應了。
許昌又道“我也不知道將軍會在這里駐軍多久,不過,將來我給妻女起靈之時,將軍麾下,請行一個方便。”
黨進當即點頭,應承了下來。
話說完後,許昌將懷中官印取出,掛在衙門大堂柱子上,自己轉身去了後堂,不再理會黨進等人。
黨進旋即發出命令︰“四門衛士,封閉城門,我軍在留下足夠軍糧後,便貼出告示,將所有糧食,散于契丹百姓,糧倉之中,務必一粒不剩。”
剛走近後堂的許昌,听到黨進的命令,駐足良久,默不著聲。
雖說是軍爭陽謀,但是至少,這個冬天的山陰百姓,會少死很多了吧。
大宋有多少黨進,方信這樣的人?許昌突然對大宋產生了一絲絲向往。
一隊宋軍禁軍從縣衙出發,快速向糧庫跑去。
同一個時間,千里開外,析津府的城門邊也奔來一匹快馬,駿馬口吐白沫,顯而易見是全力沖刺跑的都要脫力了,馬上騎士也是疲憊不堪。
但是騎士頭上的紅纓,卻成了一張最好的通行證,在析津府內一路狂奔,道路兩旁的行人紛紛躲避,一時側目。
析津府北院大王王府,此時已經變成了契丹皇帝耶律賢行轅所在,耶律賢前日里居住在金帳之中,便于軍民可以看到,以振奮軍心,但是由于天寒地凍,加上前些時候,麾下一萬騎兵被宋將羅玉川正面擊破。耶律賢心中郁結,便染上了風寒,御醫紛紛前來切脈,雖然開下許多藥物,但是並沒有什麼效果,所以在御醫的請求之下,蕭燕燕做主,將行轅從金帳搬到了王府,便于修養和時時御醫照看。
將養幾日後,耶律賢稍微好了一些,此時正靠在床榻一側,喝一碗蕭燕燕親自下廚熬制的蓮子羹,看著蕭燕燕忙著處理政務。
王府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少頃,便有親衛報到︰“皇上,紅翎急使。”
蕭燕燕心頭涌起不好的預感,但是也說道︰“傳。”
片刻後,一名疲憊不堪的漢子在衛士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見道耶律賢和蕭燕燕二人,雙膝一彎,跪于地上,嚎啕大哭“皇上,燕王死了。”
蕭燕燕見鬼一樣,小半天之前,韓匡嗣不是還好好的在自己面前,那個時候皇上在休息,自己給三個王分別安排了任務。
這才多久,韓匡嗣就死了?怎麼可能。
蕭燕燕怒道︰“小心你的舌頭,陣前謊報軍情,我要你腦袋。”
信使一把鼻涕一把淚︰“皇後娘娘,千真萬確,對面宋營,已經把燕王的尸首給掛了出來。”,
蕭燕燕突然覺得大腦一片眩暈,眼前一黑,在這時,她听到一聲“當啷。”
側身一看,耶律賢面如金紙,昏厥過去,手中的蓮子羹碗,落在了地上,黏黏糊糊的蓮子羹,灑得到處都是。
蕭燕燕看著跪滿一地的衛士,心中一陣無力感涌來。
悄悄地伸出手,蕭燕燕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皇上暈了過去,那麼自己必須絕對清醒。
大堂中,蕭艷艷清冷的聲音傳出。
“傳太醫。”有衛士領命而去了。
“傳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北院大王耶律休哥。”又有衛士躬身而出。
南院北院兩位大王現在應該在自己軍中,過來還需要時間,但是現在還有當務之急沒有解決。
“傳王帳親衛諸軍副部署蕭撻凜覲見。”
蕭撻凜乃是馬群侍中蕭術魯列的兒子,現年三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因為父親的恩蔭,蕭撻凜進了王帳軍做了一個小軍官,後來作戰勇敢,因功被授予諸軍副部署的職位,乃是王帳親軍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急切間,蕭燕燕信得過也可以馬上到面前的將領之一。
蕭撻凜就在王府外巡查,听聞詔令,連忙進了王府。
進得王府後,蕭撻凜發現皇上在榻上昏迷不醒,幾名白胡子的御醫正在用藥施針,大堂的地上,跪著一名看起來疲憊不堪,但是現在滿面驚恐的紅翎使者。唯一靠著強大的氣場震懾全場的是當眾端坐的一名嬌小的女子,蕭燕燕。
“皇後娘娘。”蕭撻凜躬身施禮。
“韓匡嗣死了,你做做準備。”蕭燕燕的聲音中一片清冷,听不出來任何情緒。
但是嘴里的消息把蕭撻凜著實嚇了一跳。
韓匡嗣是契丹名將,現在皇上合兵一處,準備于宋國皇帝大戰一場,韓匡嗣一定是大戰之時的關鍵人物之一,這樣的人物,就死了。
不聲不響,說死了,就死了。
蕭撻凜的腦袋里面還嗡嗡響的時候,蕭燕燕說道︰“你現在以王帳軍副部署的身份,統領你蕭家所屬部族軍兩萬,南下固安,必定要在宋軍趁機奪城之前,將固安城牢牢守住。”
蕭撻凜拱手道︰“遵旨。”
蕭燕燕看著暈厥的丈夫,心中再思量著這個不溫不火的戰局,在這樣的不溫不火中,契丹的範陽丟了,韓匡嗣死了,所以蕭燕燕眼中閃過一抹狠厲︰“蕭撻凜,你只需要堅守不出,契丹大軍,隨後就來。”
此時的蕭燕燕,哪兒還有一點點小女兒的情態,端坐在大堂正中的她,嘴里下達著一條又一條的軍令。
宛如深淵之中的風暴龍王,俯視眾生。
風暴龍王降臨,
決戰開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