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文品就被巨大的聲響給吵醒了。
隔壁客房從昨晚十二點開始就一直“嗯嗯啊啊”地叫,直到剛才才最後消停。
文品頂著厚厚的黑眼圈起床,下樓的時候,客棧的女老板和她的丈夫正在擺弄收音機。
這似乎是從廢品回收站搞來的二手貨,收音機就像打嗝一樣一卡一卡地放出 啪的電流聲。
“這東西沒用過啊,咋整?”
“你傻呀,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都搞不定?”
“這東西太高端了啊。”
女老板生氣地推開丈夫,自己瞎調了一下頻,用力敲了敲,收音機終于放出了聲音。
“這不就得了?”她責備道。
里面播放的是興孚洋行廣播電台的新聞,男主持人用渾厚的聲音報道著昨天發生的事情︰
“昨日滬津時間下午兩點,大夏方與弗拉維亞租界進行協商,要求協助逮捕襲擊高德領事的女兒高琴小姐的凶手目前,凶手傅弦仍在逃亡中,據悉,高德先生開出了懸賞一萬銀元的懸賞,捉拿凶犯傅弦歸案。”
听到這個新聞,文品不由得靠收音機近了一些。
女老板點了一支女士香煙,“前天那扎什麼的洋佬不是同意交人了嗎?”
“我听隔壁小王說,沒抓著人。”
“坐船跑了?”
“沒,他們也登船搜查過,都兩天了,還沒抓到那姓傅的。”
女老板抖了抖煙灰,“也好,鐵鉞幫成天找咱們收保護費,現在輪到他們倒霉了。”
她的丈夫“嘿嘿”一笑,“高德早就想搞他們了,老高不會允許哪家黑勢力做大。畢竟錢嘛,得交給姓張的老板們,一幫混混不配分贓。”
見到文品一直站在一旁靜靜地听,女老板問道︰“喲,小哥昨晚睡得可舒坦?”
“還行。”文品打了個哈欠,“要是隔壁叫得小聲些,我或許能睡到中午。”
老板的丈夫猥瑣地笑了幾聲,“那,你這是要退房了?是咱們這的姑娘不夠漂亮,還是活兒不夠好?”
“我沒找姑娘,得走了。”
“得,慢走,下次再來哈。”
文品總感覺自從上次險些被殺以後,有什麼地方開始變得不太對勁。
今天早上起來以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明顯了,就仿佛,有人在某個地方悄悄窺視著你。
出門的時候,他下意識回頭望了望,除了老板夫妻,根本沒有別人。
“咋,忘東西了?”女老板困惑地問道。
也許是多疑了。
嘆了口氣,文品問︰“有沒有斗篷,那種帶風帽的。”
“有。”夫妻倆彼此對視了一下,一同回答道。
文品付了錢,把斗篷披上,遮住自己的面容。
然後到街上叫了輛黃包車去明日報社,畢竟他還是要確保關于朱世安的情報已經傳到了高領事耳中。
早晨的滬津相對還是比較平靜的,街道上薄霧彌漫,早早起來的工人已經在裝修門面了,街頭的油條豆漿也早就開始叫賣。
不過,文品還是更喜歡報社附近的楊記包子鋪,他下車的時候順便買了幾個麻辣湯包,還給辛苦拉黃包車的小哥送了幾個。
每當熱乎的湯汁濺射在舌尖,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統統一掃而空。
報社門前還是一如既往地蹲著很多寫手。
文品穿過排隊的人,單獨敲了敲了社長辦公室的門。
“誰啊?”
“我。”
門開了。
段社長看起來極為慌張,嘴巴上還掛著面條,他像做賊一樣緊張望了望外頭,說道︰“快進來!”
“怎麼了?”
“先進來再說!”
文品剛進門,段社長就把門“砰”地關了起來反鎖。
段社長焦慮地坐回辦公桌,拿起一瓶青州啤酒“咕咚咕咚”地灌。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了啥嗎?”文品好奇地問道。
“黑衣衛來這找你,現在他們還在樓下編輯部!”段其賢說道,“你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來?”
“我戴了風帽。”
“屁用!人群中就你戴著個風帽,人家一眼就覺得你很可疑了好吧?”段社長漲紅了臉大聲道。
文品撓了撓頭。可是某刺客兄弟會不都這麼干的嗎?
“昨天的電報收到了?”他潤了潤嗓子問道。
“電報?那是你發過來的?”
“嗯。”
段其賢蹙了蹙眉,“我已經轉告領事了。”
“那”
文品剛想說些什麼,門外便傳來了沉重的敲門聲。
兩人彼此對視。
“文先生,快他媽躲起來啊!”
文品看著這地方空蕩蕩的,又沒有衣櫃,急中生智,他連忙爬到了辦公桌底下。
“請請進。”
段社長打開了門,不出所料,果然是黑衣衛的人。
文品一聲也不敢吭,只能躲藏在辦公桌下聞著社長的臭皮鞋。
媽的,這一股家鄉的味道,實在不比林哲家好到哪里去。
“您好,社長先生。”黑衣衛隊長說,“我們只是來向你打听些事情。”
“唔,各位爺只管問,我段某必如實回答。”
“也不是什麼大事。”
隊長敲了敲辦公桌,文品一下子繃緊了身體。
“我們,就是想打听打听文品的下落,听說他在你們這里工作。”
“沒錯。”段其賢如實回答。
“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那小子經常翹班,消失得沒影,我都想開除他了!”段社長故意義憤填膺地說道。
“也就是說,你沒見過了。”隊長拿本子記了記筆錄。
他示意手下的人遞上名片,上面寫的是滬津治安總署的電話號碼和地址,還有他個人的聯系方式。
“其實我也不是來抓人的。”隊長語重心長地說,“馬處長上面催得緊,要盡快找到凶手傅弦的下落,現在文先生可能知道些什麼。”
“我能理解。”
隊長收起了紙筆,“所以,如果哪天你見著他了,麻煩轉告一下,讓他來警署,而且告訴他,我們真不是來抓人的,就別藏了,好吧”
怎麼听起來垂頭喪氣的?文品心中嘟囔著,你叫我去警署,我就去啊?
一想起“當年”方警官的暴力執法,強行進監獄,他就不由得心底發涼。
看起來事情有點復雜,堂堂高德公館和黑衣衛竟然都沒能抓到傅弦,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那麼,今天就到這里吧。”黑衣衛抬了抬斗笠致意。
“幾位爺慢走哈,我就不送了。”
段社長重新鎖上門,長吁一口氣。
“听到了吧。”他對著辦公桌底下的文品說道,“現在黑衣衛滿城搜你,你處境快和那姓傅的差不多了。”
“過街老鼠呸。”文品自嘲道,“也差不多了。”
“之前說到哪兒來著?”段社長拍拍腦袋,“啊對,高領事已經知道了,說已經準備要對那租界警察展開行動。”
“這麼快?!”文品略微有些詫異。
“高領事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什麼時候?”
“呃”段其賢猶豫了一會兒,“應該是後天。高領事其實早就準備著要收拾那洋人走狗了哦,對了。”
“怎麼?”
“你明天晚上七點去一趟北帝國租界的古董街,有一家叫‘劍氣閣’的門面,領事在那安排人跟你接頭。”
文品蹙了蹙眉,“我也要參與計劃?”
“是啊。高領事最信任你。”
“行。”
“那麼,你要不要喝幾瓶?”段其賢話鋒一轉,又開始討論喝啤酒的事情了。
“算了吧,我要回去好好休息。”
“回去?”社長打了個酒嗝,“你家都被黑衣衛封著,你回哪去?”
“我自有去處。”說完,文品抬起兩根手指在眉心輕點了一下,“你不用擔心。”
重新回到車水馬龍的街道上。
文品心事重重地插著口袋踱步,他不打算那麼快回到斯捷潘的公寓去。
他在太熙百貨里買了幾瓶梨子汽水,一飲而盡。
這段時間,他連稿子也沒法更新了,也不敢在公共場所逗留太久。
站在太熙百貨的門前,文品望著遠方正在施工修建的鐵櫃,錘子的聲音叮叮當當,工頭向工人們喊話,鄰居街坊的大媽伸出頭,朝著施工隊大罵。
這里與那個熟悉的世界多麼相似,人們買東西討價還價,馬車“ ”,汽車喇叭嘟嘟響。
人們不分晝夜地忙碌,這里有為了生計而奔波的人,有肆意揮灑財富的人,有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人
可這些人,卻都是那麼陌生,與他格格不入。
一開始,他被當成了“太平區的亡靈”,過了那麼多個月,他依然被黑衣衛四處追捕,就好像他從未是這個世界的一員。
可悲,可嘆。
文品踢開路邊的小石子,石子“骨碌骨碌”滾到了一個街邊乞丐的腳下。
“好心人行行好吧。”
乞丐捧起了破碗。
文品掏出一張紙幣,俯身塞進碗里。
忽然間,他听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有人在他的耳畔低聲說道︰“既然感到孤獨,那就更不應該輕信他人,呵呵”
文品心中一凜,猛地抬起頭,卻看到乞丐正困惑地看著他。
“怎麼了好心人?”乞丐問道,“我會看些手相,要不,我”
“不用了。”文品隨口回答著,“上一個人說,我此生命數不詳,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說完,他拉低風帽,離開了喧囂的太熙百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