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天那個大哥哥是誰?”小禎問道。
程瀾衣如同屋檐下的雕塑,秀眉微垂,低聲祈禱。
“我看到了。”小禎好奇地瞪大眼楮問,“他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因為他對姐姐很好,對嗎?”
小禎沒有看到,一行淚水悄然淌過姐姐的臉頰。
“姐姐喜歡他,姐姐會嫁給他嗎?”
小禎沒有看到姐姐咬住嘴唇,緊緊合十自己的手。
他只听到姐姐告訴他︰“我們不用依靠任何人。”
小禎困惑地看著她的背影。
她淚眼汪汪,卻語氣平緩,溫柔得如同湖水,與往日無異。
“我們只需要信仰。”
她說著,淚水緩緩滑落下巴,像細沙一樣落入指縫。
“我們只需要相信,終有一天,月亮上的黑色會來臨。然後神明會祝福我們,告訴我們,這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一切都會變好。”
小禎沒有再問,他不理解這番話。
回過頭的時候,程瀾衣早已擦干淚水,她的微笑讓人平靜,甜美得仿佛能夠融化一切悲傷。
姐姐輕輕牽著弟弟的手,就像小時候母親讓她牽著他的手發誓那樣。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小禎”
流星劃過璀璨星空,訴說著銀河的神秘。
她覺得今夜的月亮很圓,明亮得像顆亮紅色的櫻桃。
她想,如果每天都如同今夜,那該多好
我不過是想幸福地生活著,僅此而已。
她決定去參加陳啟明的婚禮。
她花了一整夜,寫了一封她認為最得體,最不煽情的辭職信。
她決定要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織女坊,只有自己一個人,她願意努力工作,用心織出最漂亮的布,裁出最美麗的衣服。
不需要多富有,只要能夠過上平靜的生活,簡簡單單,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程瀾衣為自己畫上秀麗的蛾眉,粉飾自己臉上的悲涼與滄桑,最後一次穿上了他送給她的旗袍與蕾絲,穿著母親當年出嫁時的白色繡花鞋。
她猶如一枝獨秀的薔薇,踏入荊棘的花園。
她希望這最後一次,能夠有個華麗的謝幕。
天光墟的門前張燈結彩,鮮紅的地毯從店里鋪到店外,猶如火焰長河,喜慶熱鬧,祝福的人也布滿廣場內外。
她遠遠看到新郎胸前的紅色花朵,也看到新娘頭頂那羞澀的蓋頭。
悲傷嗎?她在心里發問。
不,一點都不。她很慶幸看清了自己。
那麼,我算什麼呢?
我好孤獨。
內心為何如同缺失了什麼?
他是騙子。
多希望此刻粉面紅妝的是自己。
“請問,您是程瀾衣姑娘嗎?”
她回頭望了望,卻看到一個嬌弱的女子羞答答地說︰“程姑娘,我們家少爺知道你會來。你能跟我走一趟嗎?他希望你在婚禮結束以後,能夠等等他。”
程瀾衣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輝光。她點點頭,跟著女子步入一條狹小的街巷。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她拿著辭職信的指尖已經濕潤了,心里卻想著將要如何面對他。
可最後,等來的卻不是陳啟明。羞澀的女子很快害怕得逃開了。
她等來的是兩個樣貌丑惡,身強體壯的家丁。
“你們是誰?”程瀾衣慢慢後退。
“我們家少奶奶不歡迎你。”臉上有一道疤痕的家丁說,“她讓咱們哥倆給你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陳啟明呢?他在哪里?”
“你不會真那麼天真地想,咱家少爺會從少奶奶那快活的洞房里跑出來見你吧?”他們摩拳擦掌,相視大笑,臉上露出貪婪的表情。
程瀾衣只覺得自己冷得發抖。
——他是騙子。她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兩個家丁嘰嘰喳喳,嚷嚷不停,“我看這小娘們長得不錯,打破了臉蛋多可惜啊哎,兄弟,這兒沒人,要不咱們?”
“我看行!少奶奶巴不得咱們這樣干!”
他們立刻如同野獸按住程瀾衣的肩膀,準備扯破她的旗袍。
程瀾衣丟下了那封辭職信,袖口的剪刀慢慢滑入手心。
下一刻,她用力一刀刺入了疤臉家丁的大腿,鮮血一剎那濺滿旗袍。她幾近麻木地拔出剪刀,只覺得內心里有一個瘋狂的聲音在告訴她︰
復仇。
“你!你!”最後剩下的男人吃驚地叫道,“你這瘋娘兒們!”
疤臉家丁的慘叫響徹小巷,他疼得滿地打滾。
家丁大吼著掏出了鐵棍,程瀾衣趁著機會立刻逃離,憤怒的家丁緊追不放。
然而一個弱女子又如何逃得過一個強壯的男人呢?
程瀾衣逃到街上,家丁立刻就追上了她,一棍子打中她的後背。
在路人驚恐的尖叫聲中,家丁把她按在地上,用棍子打她,奪下她的剪刀,瘋狂地剪斷她的長發。
“老子打死你!臭娘兒們!”家丁咆哮著,“敢他媽傷害我兄弟!”
程瀾衣只是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看著他一拳一拳地打她,看著他扇她的臉。
就像那些路過的行人一樣呆滯。
那些“嘖嘖”慨嘆事不關己的人,那些拍手說“打架了打架了”的孩子
魑魅魍魎,他們長著長舌和巨大的眼楮,他們本該躲在黑暗的叢林里,如今卻都逃了出來,嘶啞地叫,像烏鴉一樣括噪,議論紛紛。
人們的喧囂和尖叫,新婚的爆竹和禮炮,多麼不協調的交響曲。
“住手!喂,听到沒,住手!”
人群的圍觀引來了巡邏的警察,他們趕來制止了家丁的暴行,狠狠把他拽了起來。
程瀾衣凝望頭頂的鐘樓,它猶如利刃,直插雲霄。
她傷痕累累,兩眼放空,仿佛再也感覺不到這世界的存在。
她拒絕了警察的救助,她掙扎著自己站起來,不知疼痛地從人們之間走過。
黑色發絲如灰燼飄零。
她的腳下蔓延出黑暗的枝干,她的眼中布滿黑塵,所有人都是隱藏于影子的餓鬼。
她把滴血的剪刀藏回袖口里,走過天光墟,走過大廣場,走過母親當年墜亡的地方。
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逃離,她只是緩慢而優雅地,嬌弱的身軀顫顫巍巍,手臂和雙腿鮮血直流。
“我不需要任何救助。”她又一次推開警察,固執地說,“從沒有人能拯救我們。”
程瀾衣越走越遠,沒有人再說話,如同戲曲的散場,她慢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
程瀾衣翻開那本漆黑的書。
“ 終有一天會醒來當黑與白交匯,長夜漫漫,人們于月下甦醒,又將在黑暗中沉睡活著的人猶如行尸,死去的人化為生者我們將于鐵林深處祈禱,抑或于歸墟之中長眠。”
如此的世界,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
“姐姐,你為什麼全身都是血?”小禎擔憂地問道,“是有人傷害你嗎?”
程瀾衣沉默不語。
“是哪些壞家伙?我會教訓他們!”弟弟義憤填膺地揮舞拳頭。
她依舊一言不發。
她只是終日靜坐祈禱,而每一次的結果卻是矛盾的平靜和煩躁,她有時心無雜念,有的時候,恨意卻像巨浪洶涌而來。
——你知道陳姑的故事嗎?
——她幫助了所有人,卻被所有人拋棄,最後她選擇跳下鐘樓,用死亡的血花詛咒這永不安寧的街道。
程瀾衣想起母親講過的故事。
內心的矛盾猶如一場搏斗廝殺。
——也許我們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抗爭。
程瀾衣眼眶的淚水不停打轉。
很多很多天以後,她收到了陳啟明的道歉信。
他希望自己能夠有機會親自向她道歉。
程瀾衣仍然抱著一絲幻想。他或許是真心的。
想了很久,程瀾衣在回信中寫下了短短一行文字︰“後天子時,太平鐘樓。”。
這一次,她沒有換上他送給她的旗袍,沒有穿上母親的繡花鞋,沒有梳妝打扮。
她知道,自己從不是柳葉姑娘,她只不過是程瀾衣,她永遠就是她自己。
紅月在上。
陳啟明趕到的時候,程瀾衣孤獨一人站在塔頂,血色籠罩她娟秀的臉龐,她仿佛稍縱即逝的花朵,在晚風中搖搖欲墜。
“喂!瀾衣姑娘,你別干傻事!”陳啟明急匆匆奔向鐘樓的塔頂。
他用力抱緊她,不讓她落下。
她感受他指尖的溫度。
好溫暖。
程瀾衣抑制不住地流淚。
“對不起。”她哭著說,“對不起”
“該道歉的,不應該是我嗎?”陳啟明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你為什麼要干這種傻事?”
他伸手擦干她的眼淚,說︰“你可以原諒我嗎?那天的事情我不該讓我妻子那麼做。”
——程瀾衣或許仍然抱著一絲幻想。
“我知道。”她說著,盯著陳啟明胸前那一塊漆黑的玄暉吊墜。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想再如同奴隸一樣活著。
程瀾衣哽咽地說︰“我什麼都知道,只是,我不可能原諒你。”
陳啟明的內心像被突然刺痛一般,“為什麼”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愛你,正如同你一般。”
程瀾衣緩緩拔出那把刺入他心肺的剪刀,陳啟明苦笑著,致命的傷口涌出血水,靈魂一點一點死去。
“抱歉。我永遠不會忘記陳家給我帶來的痛苦。”
地上畫著一個鮮紅的法陣。他沉重倒在了她的面前。
“天旦未曦,玄暉長臨。”她默念著,心中卻滿是苦澀,她知道,那傷疤再也無法愈合。
“你成功了。”
許久,戴著饕餮面具的男人從鐘樓角落里走了出來,“秘儀一經開始,便無法停息。先是陳啟明,然後是陳江亮一個也逃不掉。”
血色蔓延,鮮紅籠罩她的身體,化作無數藤蔓纏繞她的四肢。
程瀾衣只感到無盡的悲涼,但某種力量卻重新激發起她內心對復仇的渴望。
“去吧,把我丟失的東西要回來。”男人猶如惡魔一般說著,“總則應該就藏在天光墟里。”
她帶著流血的剪刀,猶如亡靈步入暗影,縱身一躍,化身群鴉。
喪鐘嗚咽,時而長,時而短。
半年後,秋。
程瀾衣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紛亂漫長的過去回到現實。
如今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秘儀一經開始,便無法停息。
她的身後傳來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輕煙彌漫,她靜候著秘儀的開始,亦靜候著遲來的客人。
“終于找到你了叛教者。”
身後,一個干枯詭異的聲音響起,“你的靠山已經死了,新的復仇契約已經簽訂,你最好把總則交予慈父。”
她低頭看著搖搖欲墜的世界,血淚滴答滴答,剪刀仍在顫抖。
程瀾衣知道,她再難控制住自己瀕臨崩潰的理智。
來自深淵的力量正逐漸腐蝕她的身體。
她語氣冰冷地說道︰
“假如,我不願意又假如,我選擇殺光你們那結局會怎樣呢?”
程瀾衣微微一笑,敲響了最後的晚鐘。
“這個世界不曾給我活路,那我,只好選擇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