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著頭,佝僂著背,重新舉起那沉重的鋤頭,狠狠砸向地面,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仿佛在敲打著絕望的喪鐘。
魏淵沉默地站在那里,老漢那絕望的“荒到死嘍”如同冰錐,刺穿了他最後一絲猶豫。
遠處界石旁那片同樣死寂的熟地,和眼前流民徒勞的掙扎,在腦海里反復踫撞、撕裂,最終轟然點燃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熾熱而清晰。
柱國府議事堂內,巨大的牛油蠟燭燒得滋滋作響,將懸掛在中央的巨幅北方輿圖照得縴毫畢現。
圖上,大片代表荒蕪的深褐色陰影如同惡瘡,觸目驚心地覆蓋著河北、河南、山東的核心區域。
空氣凝滯得如同水銀,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胸口。
魏淵站在輿圖前,背對著燭光,身影被拉得巨大而沉默。他的指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敲擊在那片代表深重苦難的陰影中心。
“民以食為天!”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銅鐘上,嗡嗡地在每個人耳畔震蕩,震得燭火都猛地搖曳了一下。
“土地荒蕪,則國本動搖!流民遍地,則禍亂之源!諸位大人,”
他倏然轉身,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掃過端坐的戶部、工部重臣以及他核心幕僚一張張或凝重、或茫然的臉。
“告訴我,舊法何用?可曾填飽一個流民的肚腸?可曾喚回一絲田壟間的生氣?”
死寂。只有燭火不安地 啪作響。戶部老尚書胡知遠,須發皆白,此刻身體微微前傾,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著太師椅的扶手。
魏淵不再等待回答。他猛地一揮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舊法已死!不足以應對此等凋敝!今日,非破釜沉舟,無以救萬民,無以續國祚!”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激蕩,語速放緩,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如刀鑿斧刻,將早已在心底醞釀千遍的方略,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拋出
“以村,或數村合並,為根基,組建‘合作農莊’!廣納無地、少地之農,收攏四方流民!”
“土地何來?一,清查無主荒地;二,抄沒通敵叛國者田產;三,”
他略作停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幾位明顯出身士紳的官員。
“鼓勵無力耕種之地主,以其土地‘入股’農莊!”
“農莊之內,統一規劃,集中耕種!勞力,集中使用!耕牛、種子、農具,由官府借貸,或由農莊統一調配——其中部分,正來自‘入股’地主之貢獻!”
他刻意加重了“貢獻”二字。
“所有產出,扣除必要賦稅及農莊公儲後,按勞力投入——記工分!按土地入股比例!公平分配!”
“以五年為期!”
魏淵豎起五根手指,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一個明確的終點。
“五年!開墾荒地,恢復地力,積累生產資本!五年期滿,土地開發成熟之後,”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承諾感,
“以參與農莊之農戶為根基,結合其歷年所掙工分、及原土地入股之份額,進行最終土地再分配!使耕者,終有其田!”
最後,他指向輿圖旁侍立的一位面容冷峻、身著深色勁裝的年輕官員——直隸督查行署督查專員呂鋒
“呂峰!讓行署專司監察農莊!全程監督農莊組建、土地分配、生產計劃、收益分配!嚴查豪強侵吞、胥吏盤剝!務求,”他斬釘截鐵,“相對公平!”
話音落下,議事堂內死一般的寂靜,旋即被驟然爆發的聲浪沖破!
“妙!妙啊!妙極!”
戶部老尚書胡知遠猛地站起身,激動得渾身顫抖,雪白的胡須簌簌抖動,松弛的眼皮下迸射出狂喜的光芒,他幾乎要手舞足蹈。
“聚沙成塔!化朽為奇!此乃千古良策!既可解流民倒懸之困,又可復荒蕪膏腴之土,更能安民心、固國本!柱國大人真乃社稷之肱骨,蒼生之救星!”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朝著魏淵深深一揖,幾乎要跪下去。
然而,另一道尖利的聲音說道
“柱國大人!”
一位身著紫袍、面容清 的官員霍然起身,正是禮部侍郎崔文博,他臉色漲紅,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直指輿圖。
“此策、此策分明是變相均田!古有井田,今有均田,皆因擾民太甚而廢弛!此乃動搖國本,違背祖宗成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自有其主,豈能強令‘入股’?豈能五年後再行分割?此非治國,實乃亂政!禍亂之源!”
他聲音激越,唾沫星子幾乎濺到近處同僚的臉上。
“崔侍郎此言差矣!”
胡知遠立刻反唇相譏,須發皆張。
“祖宗成法?祖宗之法可曾預見這千里蒿萊、餓殍遍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好,如今這‘王土’荒著,陛下吃這蒿草嗎?百姓啃這界石嗎?柱國大人此策,正是為陛下收回失地,為萬民再造生天!何來亂政?實乃大治之基!”他毫不示弱地瞪著崔文博。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胡鬧!簡直是胡鬧!”
另一位保守派官員拍案而起。
“集中耕種?統一調配?此乃重蹈王莽覆轍!人心各異,如何能齊?勞逸不均,豈能不生怨懟?工分?如何計量?如何確保公平?此策看似美妙,實則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必生大亂!”
“人心各異?那是你們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
一位出身寒微的工部年輕郎中忍不住插話,聲音因激動而發顫。
“鄉野之間,農忙時節,左鄰右舍互助換工,古已有之!集中力量,方能開墾這板結荒地!至于工分計量、公平監督,這不正是督查行署之責?柱國大人思慮周詳,豈是你一句‘鏡花水月’可以抹殺?”
朝堂之上,瞬間成了兩軍對壘的戰場。
贊頌之聲與攻訐之語激烈踫撞,唾沫橫飛,面紅耳赤。保守派引經據典,痛斥違背祖宗法度,擾亂綱常;支持者則立足現實,力陳民生凋敝,非猛藥不可救。
爭論的焦點死死咬在“入股”的強制性、“五年後分田”的最終歸屬,以及那前所未有的“集中勞作、工分分配”模式上。
魏淵立于輿圖之前,風暴的中心,卻如礁石般巋然不動。
他冷眼掃視著爭論的雙方,任由那些或激昂或憤懣的話語在堂中激蕩。
直到爭論聲浪稍歇,他才緩緩抬起手。只是一個簡單的手勢,卻帶著千鈞之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嘩。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狂熱的、憂慮的、還是憤怒的,都聚焦在他身上。
“法度,為生民而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
“祖宗之法,亦為解當時之困。今日之困,千里荒蕪,餓殍枕藉,此為燃眉之急!若法度不能救民于水火,反成枷鎖,要這法度何用?”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崔文博等人。
“至于爾等憂心之‘亂’…哼,民有恆產,方有恆心!分田于民,使其自食其力,此乃固本培元!難道任其凍餓而死,揭竿而起,才是爾等口中的‘不亂’?!”
他不再看那些臉色煞白的保守派,目光轉向輿圖上那片深褐色的陰影,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如同鐵錘砸下烙印
“此策,非議可听,但必行!北方凋敝至此,已無退路!本督心意已決!戶部、工部,即日擬定細則!督查行署,呂鋒!”
“呂鋒在!”
那年輕官員踏前一步,抱拳肅立,眼神銳利如鷹。
“持本督令牌,領精干吏員,即刻分赴各道!遇阻撓者,無論何人,嚴查速報!有侵吞盤剝者,就地鎖拿,先斬後奏之權,本督予你!”
“遵命!”
呂鋒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鏗鏘有力。
魏淵最後環視全場,那目光中的決絕與威壓,讓所有剩余的反對聲都生生咽回了喉嚨里。
“散了吧。明日此時,本督要看到細則初稿。”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走向內堂,靛青的袍角在燭光中劃過一道冷硬的弧線,留下滿堂死寂和一顆顆劇烈跳動的心。
一場席卷北方的變革風暴,已在這死寂中,轟然拉開了序幕。
永熙次年仲春,一道蓋著柱國大印和朱紅戶部關防的政令,如同平地驚雷,在剛剛經歷戰火蹂躪的北方大地上炸響。
那關于“合作農莊”和“五年分田”的消息,起初只在小吏和驛卒的口耳間傳遞,但很快,它便像燎原的野火,借助著流民絕望的奔走、鄉野間苦熬的農人那點殘存的希望,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殘破的城鎮和荒蕪的村莊。
“听說了嗎?給柱國老爺種五年地,就能有自己的田了!”
消息在每一個殘存的窩棚、每一處流民聚集的破廟里炸開。
渾濁的眼楮里,熄滅已久的光,被這消息猛地撥亮了一絲。
最先動起來的是那些如同野草般飄零的流民。
在通往永熙政權控制區的官道、小徑、甚至是被踩踏出來的野路上,開始出現拖家帶口、步履蹣跚的身影。
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用一根磨得發亮的木棍挑著全部家當——一口破鍋和兩個瘦小的孩子,妻子背著更小的嬰兒,踉踉蹌蹌地走著。嬰兒的哭聲微弱得像貓叫。
“娃他爹…撐住,快到了…听人說,那邊有農莊…有糧…熬過五年…咱就有自己的地了…”
女人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給丈夫,也給自己打著氣。男人只是麻木地點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望向遠方的目光里,有了一絲微弱卻執拗的亮光。
這樣的人流,從涓涓細流,迅速匯聚成洶涌的潮水,不顧一切地涌向那渺茫卻唯一的希望之地——掛著“合作農莊”招納牌子的地方。
喜歡明末封疆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明末封疆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