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策之雲謀天下

第一八一章 遺憾的美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行走的葉阿回 本章︰第一八一章 遺憾的美

    曾停將長勺擱下。

    不置一言。

    燭火晃動,牆上映著幾個人的剪影。

    這種突然卷進的穿堂風,掀起了一陣戰栗。

    曾停的兩撇小胡子正在上下移動著。

    但他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唇瓣兒嚅動,幾次欲開口又咽回了他那鼓鼓的肚子里。

    “葉大人,有時候耳听為虛眼見也為虛。”

    想了良久,他從布滿黃漬的牙齒縫里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曾老板是個妙人兒。”

    葉驚闌不會吝嗇自己的贊美之詞,尤其是對曾停這種將“精明”寫在了臉上的人。

    “賊丫頭,邀你到茶坊,是為了告訴你……舍得,有舍才有得。”曾停垂眸,他又從袖袋里拿出了一個素色荷包,與雲岫贈予蒙絡的那個很像。

    雲岫知曉,這是花鈿親手做成的,一共六個。

    “看看吧,花鈿姑娘曾告訴我,若是勸不住你,就將這個交予你。”曾停嘆口氣,將那個密密縫了口的素色荷包放到了雲岫的掌心,“望你慎思慎行。”

    平日里總是笑臉迎人的曾停在此時的表情極為嚴肅。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一本正經。

    “曾老板你這是為了什麼?”雲岫攥緊了那一個荷包。

    指腹在荷包面上摩挲著。

    曾停往椅子上一靠,那兩撇上躥下跳的小胡子在這一瞬間失了靈動。

    “我是不會害花鈿姑娘的。”

    “但你會害我。”雲岫又執起小剪子剪去了一小截燈芯,搖曳的火光在剪子上跳動兩下,歸于平寂。

    穿堂風來得有些急了。

    吹得曾停的袍子飄飛。

    他正了正腦袋上的帽子。

    “不會。”他咯出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仿佛那唾沫里面暗藏著他的精氣,甫一落地,他就失了魂兒。

    “我該如何信你?”

    她捏著陶杯,目光落在杯口上殘留的一滴晶瑩上。

    許是曾停洗了杯子後忘了瀝干吧。

    曾停听了這話,沉默半晌。

    “信與不信全在姑娘一念之間。”話音一落,他拂袖離去。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我……終是信你的。”

    雲岫拾起他落在木椅上的一張泛黃的紙,盡管這張紙看上去飽經滄桑,但沒有卷起一點毛邊。

    是曾停有意或是無意?

    雲岫不得而知。

    她將紙疊起,同素色荷包一起放入袖袋中。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無論成敗都要去堅持的。

    葉驚闌只瞧一眼,卻不問。

    “雪球兒。”雲岫抱起那只如高山之雪簇成團的白貓,她觸了觸雪球兒的耳朵,微涼的觸感在夏季異常舒坦,雪球兒的耳朵抖抖。

    名作琥珀的黑貓瞪著雙眼,目送他們離去。

    它對同伴的離開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甚至還滿足地叫喚了兩聲。

    它在大堂里來回踱步。

    ……

    出了曾停的院子。

    只听得“嘩啦”一聲。

    虞青莞潑出了盆中之水。

    她一抹額上細汗,這個天兒悶熱難耐,一動即是牽扯全身。

    矮籬笆上攀著的是與曾停院子里截然不同的植物——牽牛花。

    “葉……葉公子。”虞青莞仍是怯怯地喚著,“雲姑娘。”

    她手中的盆兒跌落在地,她趕忙跨出一小步,蹲身撿起。

    這種兩只腳一前一後,壓著裙擺蹲下身的姿勢,正是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們習以為常的。

    “見笑了。”她將手背到身後,拉扯了一下衣裙,擔心著衣裙上有皺褶,會落入他們的眼中成為笑話。

    站在高枝上俯瞰眾生的人陡然沒入塵埃時,會不自覺地在意起自己的儀態是否跌了身份。

    實際上,這只是強烈的自尊心在作祟。

    沒有人會在意,你是否曾立在高枝上以婉轉的歌喉歌頌這個人世間,用鄙夷的眼光看向路過的乞兒,更沒有人在意你如今的生活是否落魄,是否失了體面。

    因為,大多數人只能看見三寸之內的自己。

    虞青莞上前一步拉開了小院的矮門。

    “既是路過,不如喝一杯淡茶再走吧。”

    “也好,剛巧說過渴了,便能討到一杯茶水喝,實屬幸事。”

    葉驚闌沒有拒絕虞青莞的好意。

    月色朦朧。

    偶過的風吹得牽牛花的枝條兒發顫,枝條上挑著的花朵翩翩而動。

    院子里的石桌前,三人捧著茶水,靜默不語。

    雪球兒趴在雲岫的膝上,打著淺淺的呼嚕。

    圓滾滾的曾停腳下生風,他是一刻也不願歇著的人。

    “曾老板的生意當真是蒸蒸日上。”葉驚闌呷一口茶,感嘆道。

    虞青莞沉吟片刻,說道“承蒙曾老板收留,讓我在錦衣巷安了家,不然……早就曝尸荒野。”

    她似回想起了沉重不堪的往事,神色不豫。

    緊鎖的眉頭像是一個解不開的結。

    “他是一個好人,很好的人。”虞青莞在“好人”二字上咬重了音,她的嗓音本就如大小玉珠滾落,溫潤而明亮,“葉公子……我知你是此次查案的欽差,我也知我無權要求你放過誰,可我依舊想說,曾停,是無辜的。”

    晚風很涼。

    自雲岫的指縫間纏繞過後消散。

    “我是罪臣之女,本不該再以原名出現在這世上……只有曾停不計後果予我一個遮蔽風雨之所。”虞青莞提及陳年舊事時眼底的痛楚是無法偽裝出來的。

    她的嘴角一酸,無法再維持那抹淡笑。

    緘口不言才是當下最適宜的做法。

    她看向葉驚闌時,眼里蕩漾著水光。

    “我會權衡。”葉驚闌面無表情地答著。

    訴苦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每一個訴求他都得听?

    官場上的老油子的共同愛好便是打太極。

    這年頭不會打太極,不會把話兜圓了的官,是保不住頭上那頂烏紗帽的。

    葉驚闌自然不屬于保不住之流。

    雲岫的杯子空了。

    虞青莞見機替她滿上了。

    她道了一聲謝,抬眸看定虞青莞,“虞姑娘這次可沒有憑借自己的直覺來定論。”

    虞青莞擠出一個平素在台子上面對眾人時的笑,“我的直覺告訴我,葉公子值得相信。”

    “那薛將軍呢?”雲岫挑起了話茬兒,那天夜里她本是想將虞青莞問個一清二楚,沒想到被她一句“全憑雲姑娘定奪”給糊弄過去了。

    薛灕𢶕這根橫亙在心間的刺,可不是想拔出就能拔出的。

    果不其然,在听見他的名字之後,虞青莞再一次沉默了。

    她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翳。

    在某一瞬輕輕一顫,泫然淚下。

    可是這淚珠兒僅是淌了那麼幾串,虞青莞很快便打住了。

    她捏著手絹拭去眼角殘余的晶瑩,揚起一個笑容,“薛將軍哪有時間理會一個平頭百姓。”

    “你不是一般人。”

    虞青莞笑至花枝亂顫,眼尾彎出了很明顯的弧度,“那我是什麼人?薛將軍的故人?本該死在火場之中的故人?”

    “可我問的是你相信與否,而非你們之間。”

    虞青莞上揚的唇角僵在了某個點上,她一听到薛灕𢶕的名兒就亂了心神,哪管雲岫問的是什麼。

    思來想去,她做出回答“不相信。”

    “嗯……”

    想不到雲岫沒有追著答案往深處挖。

    虞青莞試探著說道“雲姑娘,當時在巷子里……”

    “多謝虞姑娘的盛情款待,夜深了,便不叨擾了。”雲岫起身作禮。

    她並不想回答虞青莞的相關問題。

    她還沒能破了整個局,不能落了有心人的口實。

    葉驚闌會意,也抱拳一禮,“滴水之恩,來日定報。”

    虞青莞仰起頭,望望已是漆黑一片的天幕,拉扯著唇角,怎麼會笑不出了……

    而抱著白貓的雲岫和葉驚闌走在冷清的街上。

    那一戶過生辰的人家也熄了燭火。

    “葉大人,你覺著虞青莞的用意是什麼?”雲岫的手指不住地撥著懷中雪球兒的耳朵。

    葉驚闌不假思索地答“轉移目標。”

    他們想到一處去了。

    越是強調的東西,也許越是不在乎。

    反倒是一句帶過的,才更是有用。

    但摸不準虞青莞想要轉移的目標是真是假,此時只能憑借揣測。

    錦衣巷小住的這幾日,想來不會太難熬。

    曾停讓步妥協了,虞青莞投誠了,錦衣巷里的奇怪黑影只要不主動找上門來,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正常的。

    “失了幾日的消息,對你來說,不大有利。”雲岫輕聲說著,要是只為了將養她的身子,大可不必。

    葉驚闌睨她一眼,“請雲姑娘大膽猜測一下,若是我不按照那人的要求在這里多待幾日,怎能給他留出時間來?”

    雲岫輕笑一聲,“原來是這樣。”

    “不然……”他滯住腳步,稍稍俯身,在她耳邊說著,“你以為是為了你這副身子骨嗎?”

    見雲岫耳根子微紅,他清了清喉嚨,“有的人學會了自作多情,就愛胡思亂想。”

    “有的人學會了揣摩別人心思,就添上了主觀臆斷。”

    被反咬一口的葉驚闌眯著眼。

    雲岫瞪著他,冷笑著說“被戳中心事的人,就愛暗自傷神。”

    “那我怎沒見你傷神?”

    “因為這本不是我的心事。”

    雲岫坦然的回答使得葉驚闌不得不感慨臉皮厚的重要性。

    臉皮一旦厚實起來,便能從容應對很多事兒。

    臉皮厚的雲岫與臉皮更厚的葉驚闌在錦衣巷里賴了好幾日。

    某日,吃飽喝足的雲岫與葉驚闌遛彎。

    “一不小心”踫倒了長木桌。

    血色饅頭沾了灰。

    蛇蟲鼠蟻和各類奇怪的東西混作一團,一時間挑揀不清。

    掃地人的黑斗篷不翼而飛,從此長街一望到頭,空無一人。

    再一日,茶坊失竊。

    丟了一只名叫“琥珀”的黑貓。

    當天夜里,曾停的茶坊里熱鬧非凡,瓶瓶罐罐碎裂聲,桌椅板凳掀倒聲,曾停氣得站在院中叉腰,破口大罵。

    沒有殺傷力的話語在雲岫听來就是撓癢癢,這種程度還解不了她的癢。

    葉驚闌卻覺得琥珀應當和雪球兒做個伴,不用再回到茶坊里。

    又過一日,虞青莞的竹籬笆上的牽牛花剩了幾根光禿禿的藤。

    兩個小偷不止帶走了開得正好的小喇叭,更薅光了藤蔓上的葉子。

    當天夜里,虞青莞收到了一個花環,正是她種的牽牛花編成的。

    她從老柳樹下的井里打回的水,連著木桶一齊不翼而飛。

    披著黑斗篷的某人端了個木盆在街邊泡腳,極為放松地贊道“水源好,自然什麼都好。”

    那里的水果然是沙城最干淨的。

    另一人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月亮每一日比前一日更圓。

    “薛灕𢶕本就見不慣你,你還不收斂些。”她頭也不偏地說。

    泡腳的人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的側臉,“不過是用他喝的水泡個腳罷了。”

    “奢靡之風。”

    當然,沒人听到他們的對話。

    直到曾停送來的藥材熬不出濃醇的藥湯,便是要出錦衣巷的那一日。

    曾停早早地到了雲岫的小屋外。

    手持金算盤,忍受著亂走的黃沙貼面親吻。

    “日上三竿!”他怒道。

    “還未起!”他的聲調抬高,中氣十足。

    門內沒有任何動靜。

    門前放著一籃子鮮果兒,是虞青莞來過了。

    雖然不合禮數,他還是決定推開這扇門。

    金算盤踫上木門,虛掩的門猛地打開。

    他站在門檻前張望,里面空空蕩蕩,像從未住過人一般。

    他一愣神,這兩人先行出了錦衣巷?不應該啊……

    曾停只覺內心焦躁不安,他們不會尋到了如何出去吧?那為何要等到今日?

    滿腹的疑問凝成一團,蘊結在一塊兒,堵得曾停一口氣快要接不上來,悶在胸腔里很是不痛快。

    有人曾說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吹著兩撇小胡子的曾停像極了那種心態,他抓了抓帽子,往巷子外走。

    而那兩人一大早就回到了滄陵縣。

    出乎雲岫意料的是……

    本該是她的房間里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瞎子。

    暮涯一手端著茶碗,一手用茶碗蓋別開茶葉,瑤鼻輕動,緩緩地說“鹿貞,今日的茶水缺了點火候。”

    “我這就去給小姐換。”鹿貞立即應聲。

    “不用了,就這樣,有時帶有遺憾才更美。”暮涯一如她以往那般溫柔。

    “我也喜歡這種遺憾的美。”雲岫大剌剌地坐下,不客氣地端起她準備的第二碗茶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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