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主事與接旨的都是大哥,他第一個跳出來,說自己不認識聖旨御印,燕族不從朝堂之事,即使是聖上本人都不能直接支配我們。我們也跟著叫喊,沒有族長親自說明,我們不會接收聖旨。傳旨的人知道我們會反抗,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了大哥。信封里有族長的親筆信,還有燕族的令牌。信上寫著,燕族已亡,且從聖旨。”
朱靜眼中,清淚滑下。
燕族沒了,族長甚至都沒來露面,只是一封親筆信,八個字,就讓熱血沖動的兄弟們熄了壯志雄心。
“大哥愣在原地,族中兄弟一一傳閱著族長的親筆信,我不知道那封信最後傳在了誰的手里,總之所有的人都仔細看過,也確認那信的確由族長親筆所寫。城中安靜死寂,然後有人開始笑,有些人則在黯然抹淚,我們都知道,燕族真的沒了。”
我吸了吸鼻子,抹了抹滲出眼眶的淚。
“那傳旨的人也算有血性,他率眾走出燕城,到門口時,他說給我們一天時間在城中悼念打點,笠日再來抄封。他希望我們不要做無謂的反抗,族長曾對他說過,不願見到城中有任何血光之事,更不願見到弟兄有任何損傷。”
“那天晚上,城中死寂昏暗,護城河邊沒有火把,也沒有兄弟們談天說笑的聊天聲。一切都變了,我們坐在護城河邊,經過漫漫黑夜,看著朝陽染紅河面,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場夢,或者——或者只是一個玩笑,是族長的惡作劇,這只是一場關于忠誠的考驗……但是陽光照亮地面的那一刻,我才終于清醒了,因為我看到兄弟們的臉上都流下了淚,包括大哥。一切,都是真的。”
“很多人都做了決定,他們除下燕服,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將十幾年的熱血與信仰交托的地方,他們都有一身傲骨,寧願入草為寇,也不願做他人犬馬,他們也恨族長無情,竟能舍下歃血之情,棄燕族如草芥。剩下一半都在等大哥的決定,我們很多人自小就生活在燕城之中,離開燕城,離開燕族的安排與指令,我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在這個世上立足。我們被離開的人嘲笑為“無骨寄生之類”,在城中等著傳旨人的到來,眼睜睜看著他們抄封燕城,拆下城牌,城牌在拆卸過程之種不慎掉落,碎裂成兩塊。燕族的歷史,就停在了那一刻。”
我不忍朱靜再回憶那痛心的一幕,問道︰“那後來,你們去了哪里?又怎麼會跟了上官大人?”
“我們回了帝都,四十多個人,在去的路上又走了十幾個,真正回到帝都接受朝堂指派的,只有二十三個人。那時我還很小,大哥一直很照顧我,一定要將我帶在身邊,其實我們仍舊想要找到族長或者主將大人,或許一切還有轉機。按照原先聖旨上的意思,我們不可能被編用在一起,聖上怕我們結在一起,會忤起反意。所以我們每天都在經歷分離,被其他官地編走七個人後,剩余的十六個人每天都在擔憂自己的去向。最後一次報讀入編,我們十六個人居然被編到了一起,被相府編走了。我們都喜出望外,這是自燕族被解後唯一一件能讓我們感到高興的事情了。入了相府我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麼多人能被編在一起進相府,因為我們的主將大人,就在相府中謀事。”
我瞪大了雙眼,主將大人是誰?難道是——
“看到主將大人,就像流浪在外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家人,我們說不出心里有多激動。可是主將大人卻像變了一個人,不僅裝得不認識我們,還一再強調自己是相府的管事,只代表相府來帶我們回去。我們都很迷惑,燕族的將士是不入官階的,但我們的主將大人居然變成了年輕相爺的左膀右臂,他沒有再綴燕姓,也否認了燕族的任何過往。我們一群兄弟,很多人都是由主將大人親自挑選帶入燕城的,雖然他平時對我們要求嚴格,但打心底我們都是將他當成很尊敬的長輩的。可是燕族受難,他卻早已經棲到了別的良木,對我們也沒半點兄弟情份。”
“你說的主將大人,是宗大人麼?”可能這麼多年,也就只有朱靜一個人會跟別人說自己是姓燕的吧,其他的人,可能都忘記了,或者妥協了。
朱靜抿了抿嘴,嘆了口氣道︰“說來可笑,第一次帶我入燕城的是他,最後帶著我們脫離燕將身份來到相爺的,也是他。路上他很嚴厲地警告我們,燕族已經不存在了,相爺念在與故族族長有交情,才與聖上僵持很久繼而收編了我們十六人,入了相府後我們就是相府的人,若是再提舊主前族,便是違抗聖旨,便是忤逆謀反的大罪,相爺有恩于我們,我們不能置他于不義之地,他若是听得誰提燕字,就將誰趕出相府。……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維護相府,燕族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名稱,一個不恥的棄族。”
為什麼呢?宗柏看起來不像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為什麼會像變了一個人呢?難道另有苦衷?
“我們進了相府後,日子也算清靜,沒有粗活累活,也不用看人臉色。相爺將我們安排到一個別院,明為護院,實則沒有任何差事,就那麼吃著閑飯混著日子。我們曾經想要保持的燕心,慢慢的在這種日子里消磨了,一開始我與大哥還多次去找主將大人,哪怕是知道亡族的原因也好,可是主將大人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我們驅出門外,再後來,大哥慢慢的也放棄了……”
這個宗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然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哥開始厭惡我總是舊事重提,我一跟他提起跟燕族有關的事情,他都極為反感,大部分時候都是不加理會,但逢心情差了,他就會呼喝我,他也不準我再提燕族,不準我再提那可笑的希望,他還說……”朱靜收了聲,怔怔地看著某處,淚光閃爍。
“他還說什麼?”
“他還說……”
“亡國之主,禍水之亂,燕族死在一個女人手里,還有什麼復族的可能?!”一個聲音洪亮響起,項舟背手走進房間。
“大哥!”朱靜臉上帶著七分慍怒,三分敬畏。
項舟咄咄逼人地瞪著我,道︰“我是這樣跟朱靜這個一天到晚把燕心不死放在白日夢里的傻小子說的。”
我剛來沉浸在朱靜的悲傷回憶之中,項舟洪亮一句話,一下就把我驚得醒全了。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很嚇人,我猛地往後退了退。
項舟瞪了一眼朱靜,凶道︰“誰準你跟這些不相干的人說亂七八糟的事的?以為自己找到新的靠山就不用听我的話了是麼?”
朱靜皺眉瞪眼道︰“大小姐怎麼會是不相干的人?——燕族的事怎麼會是亂七八糟的事啊?”
項舟冷笑︰“燕族早就沒有了,我寧願它就此覆在沙土之下,焚于烈火之中,都絕不想再听人提起這可笑的亡族名字!身為亡族之徒,除了恥辱,什麼都沒有!”
朱靜咬了咬牙,猛地上前一步,想必是項舟的過激之詞觸到了他的脾氣,對著向來敬畏的兄長大聲道︰“大哥,平時你不願我提起就算了,但為何要在大小姐面前這樣說——”
項舟咬牙切齒,怒極反笑︰“是啊,因為我一直都半信半疑,我不願去相信主將大人跟我說的事實,直到我來到了這里……”他抬手指著我,雙目之中像是燃了火,好像我是他的什麼天大的仇人一般,“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所有的傳言都是真的,族長為了一個女人,背棄了自己的使命,斷送了燕族所有的希望!”
“大哥,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問主將大人,問問他這莊子樓上的那個女人是誰?問問他,為什麼忠心如他都不願承認自己曾是燕族主將,為什麼他絕口不提復族之事?”
朱靜一臉愕然,我更是摸不著頭腦,我只知道他對我有敵意,但朱靜說到現在都還沒跟我說原因呢。
“樓上那個女人,就是昔日帝都蝴稱之女,我們志高遠大的燕族族長,愛上了一個禍國紅顏,學了所有亡國之主的德性,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為得抱美人,他以燕族以及我們所有兄弟的前程去向為代價,跟當朝聖上做了這個交易,一個燕族,換一個女人,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朱靜愕然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我怔怔盯著項舟,感覺他眼中的怒火已經將焚到了我的身上,滾燙,顫抖。
“護城河邊靜坐的那一夜,我就應該想清楚,應該帶著燕將的尊嚴卸甲離開,可是我那麼蠢,那麼天真地對一切還抱有幻想,情願披上‘無骨寄生之類’的皮囊,忍辱負重地想要查明真相,想要找到族長,想要光復燕族!而我們的族長,早已與美人歸隱田園,過著不知道多逍遙快樂的日子,只有我們還在黑暗中,無止無休地等著他回來!”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哪里有了誤會,族長他不會——他不會——”朱靜語無倫次,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沒有誤會,這是主將大人親口告訴我的……或許……或許我們對他的期望都太高了……他始終只是個正常人,燕族的使命對他來說重如壓頂,所以燕行雲翹的最後一步,叫倦燕歸巢,他累了,不想再擔負我們眾人這麼多的期望,不想每天都要像個英雄頂著蒼天立著黃土那樣活著……”項舟像個兄長般,悲憫地看著一臉倔強的朱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