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十二點之前，在老潘的幫助下，夏梔終于錄完了所帶班級漢語和英語的成績。兩人筋疲力盡，吃了點宵夜，各自睡去。
醒來，雨過天晴。
早晨的空氣濕潤而清新，越野車在如紗的霧氣中穿行。老潘把車開上主干道，隨手打開車載CD，舒緩的音樂流淌在車廂里。
漫長的路途上，老潘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2009年，他的藏區義務支教組織正式成立。開始只是幾個相熟的朋友在朋友圈里幫忙宣傳，知道的人不多，來應聘的人更少，大多數支教老師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支教地點也只在藏北地區。
2010年，攝影團隊在玉樹治多縣拍電影，副導高原反應嚴重，老潘開車送他去西寧醫院就診。返程途中遭遇地震，被困在隆寶鎮。當時蘭州軍區某旅邱少雲連在措美村援建了“少雲帳篷小學”，老潘做了志願者老師，四十天的抗震救災結束，他回到原本的工作生活中，決心把自己的支教組織做大做強。
夏梔與老潘相識在少雲帳篷小學，2011年，她加入老潘的支教組織，做了納木錯小學一名普普通通的支教老師。
轉眸瞥一眼身邊坐著的女孩，老潘沒有吭聲。她還是初見時那張年輕態的臉，永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時間好像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可氣質卻跟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將視線轉回擋風玻璃外，努力按下心頭泛起的異樣感覺。
“今年不少老師合同到期了，都準備返鄉，你明年也到期了，怎麼打算？”他問。
“啊？”夏梔有一瞬間的茫然。
四年支教生活，上課、備課、批改作業已成常態，她從來沒想過離開三尺講台要去做什麼。
“回家鄉找工作朝五晚九，還是跟其他人一樣，去北上廣闖一闖？”老潘沒去瞧她。他兩手搭在方向盤邊，神色專注地看著車外的路況，默了默，又問，“或者，先結婚？”
夏梔抿著嘴，沒有回應。那個瞬間，她想到了易老師。易老師全名易彩昀，山西大同人，2013年來到納木錯小學支教，至今沒有離開。
“其實對于你們年輕女孩來西藏支教，我心情挺復雜，一方面擔心你們的身體能不能適應這里的環境，一方面又擔心你們只是來體驗生活，覺得好玩。”打動方向盤，把車開過一個路口，老潘不緊不慢的繼續道，“有些人選擇支教，只是為了豐富自己的人生經歷，他們把這當成游山玩水，不在乎給孩子們留下了什麼影響。這幾年我也遇見不少假把式，像之前那個海歸。”
車頭正對著筆直的公路，老潘平視前方。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里？”
“沒有。”
干脆利落的回答。
老潘動作一頓，接著笑開︰“那我就放心了！納木錯小學已經連著兩年沒招到新老師了，別看扎西校長什麼都不說，他心里其實挺怕你和易老師走的。”
“我知道。”夏梔笑了笑，身體放松靠向椅背，“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家里已經沒有在世的親人了，沒什麼牽掛。況且，我也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
“不過，”老潘頷首，又听見她接著說，“新的老師還是要繼續招啊，我和易老師加上次旺次達老師他們總共才六個人，一到六年級有十幾個班，教學任務還是太重了。”
“一直在招。這次有五個人，已經給扎西校長看過了。”老潘嘆口氣，“也不知道最後誰能留下來。”
“等他們來了，先上幾堂課試試吧，這事也強求不了。”
“嗯。”
靠近拉薩市區，老潘放慢車速，緩緩向前開著。夏梔將目光轉向了窗外，視線掃過馬路，看到磕長頭的藏民。他們五體投地匍匐，雙手向前伸直，手戴護具，膝蓋上綁著護膝，前身掛著毛皮圍裙，塵灰覆面，沿著道路，三步一磕，去往聖城拉薩朝佛。
這場景並非第一次見，她不是信徒，卻仍有別樣的感動彌漫在胸口。
那是怎樣一種信念，跋山涉水也要完成。
中午十一點半，車子停在八廓街。
吃過午飯，老潘幫忙把行李搬到青旅的房間，然後被一個電話叫走。夏梔簡單鋪了下床，躺在床上玩手機。微博已經兩年沒有登陸過了，密碼倒是還記得。
打開微博頁面，跳出許多消息，最新一條時間是昨天。網友“啷哩個啷”轉發了兩年多以前她寫的一篇《墨脫徒步攻略》，並附文︰騙子！說什麼可以在拉格的客棧里烤烤鞋，我真信了你的邪，把鞋放在火爐邊，出門買桶泡面的功夫，再回來，登山鞋就被烤開膠了！
夏梔撇撇嘴，點開“啷哩個啷”的個人主頁，發現他還發了一條微博，是一張咧著嘴的登山鞋照片，配圖文字︰梔子梔子這位大佬在攻略里寫了可以烤鞋，卻沒說鞋是會被烤開膠的！
連發兩條微博吐槽，每條後面都跟了一長串感嘆號，可以想像這位網友內心是多麼崩潰。
打了一行字解釋“烤鞋”這件事，夏梔想了想，刪除文字，只在右下角點了個贊，然後退出微博。把手機丟在一邊，舒服的攤開手腳，她準備睡個回籠覺。
許是床鋪太舒服，不到十分鐘，就進入黑甜的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踢踏的腳步聲，間或夾雜一丁點別的聲音，像是鑰匙踫撞在一起的金屬脆響，從走廊那頭逼近。
夏梔悠悠轉醒，迷迷糊糊听見外面有人說話︰“小兄弟，你放心住就是了，這家青旅是潘子的，不收你錢。”刻意壓低的嗓子，帶著一點方言口音，莫名有點熟悉。
不等她想清楚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有人接話了︰“一路上多虧了你的照顧，還有潘哥，不然我身無分文又人生地不熟，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說話的人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也是刻意壓低了嗓子，聲音低沉動听。夏梔翻了個身，外面的腳步停下，又響起金屬踫撞的脆響，然後是鑰匙插進鎖孔里旋轉的聲音。
“朋友之間互相幫助本就是應該的嘛！你也別太擔心，證件丟了去派出所辦個證明就行了。你先看看住的地方，都是上下鋪，晚上我和潘子也睡這里，如果你不習慣，可以跟潘子說一聲，讓你單獨睡一屋。”
“哦，不用了，這里就挺好的。”
一陣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走廊里又恢復了寂靜。
眼皮慢慢變得有些重，夏梔扯過旁邊的被子蒙住頭，再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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