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環的海澱橋下轉個彎就是名聲在外的中關村創業大街,數不清的創業團隊從這里誕生、成長、沒落、衰亡,幾經輪回又再次孵化。一座座灰黃色的建築,樓上是深諦資本寒意而無法放棄的造夢者,樓下是研磨著“財富靈藥”的咖啡店。
很多人點一杯咖啡就能坐上一整天,一寸寸地緊逼著自己的思維極限。佟江穎和他們不同,她喜歡坐在靠窗的地方端著,從不參加任何人的頭腦風暴,只是靜靜地等著嚴昊和同事們加完班,然後帶她隨便找個飯館吃吃宵夜。
從2010年創業開始,到2014年嚴昊離開,她曾對他笑說在咖啡館等他的時間足夠讀完《史記》和《資治通鑒》,而她喝過的咖啡杯可以連成線圍繞這條街一圈。
江穎並不是在埋怨他對事業的痴迷,他們從小在一個院子長大,也從不覺得“在一起”的機會有多難得。他願意追夢,她就願意等,反正將來還有大把時間。
可誰知哪有什麼將來啊,嚴昊從高處跳下的那個瞬間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債務,沒有糾紛,甚至連一點狗血都沒有,有得只是帕羅西丁的空藥瓶和一封短信。
“我不想讓你陪我走進沒有退路的生活。”
江穎站在落地窗外,重復著他的遺言。窗內那張沙發上坐著另一女孩,端著咖啡對著電腦看PPT。
“真是太自以為是。”小冉忍不住說。
鄒 拽了拽她的胳膊,瞪了一眼。
“說的沒錯,我們都很自以為是。”江穎面無表情地朝前走。她自以為足夠了解的青梅竹馬,明明飽受著憂郁癥折磨已有4年之久,她卻一無所知。
“對不起。”小冉只是為她不平。
嚴昊去世以後,江穎辭掉了幼兒教師的工作。所有人都擔心這個從未見過風浪的女孩會想不開的時候,她竟然悶聲耍了個大狠,跑去學了殯葬儀容管理。連恐怖片都不看的人到如今已經涂抹過上百張毫無體溫的臉。
江穎說她再不想面對生活中的美好,她會嫉妒、會發瘋,只有悲傷和無望才能讓她繼續走下去。所以孩子們可愛的臉孔反而變成噩夢,那是她和嚴昊一起做過的美夢。
“算了。”江穎不在意朋友的話。
三年來的每個今天都是小冉和鄒 陪著度過的。這一天本來他們約好去拍婚紗照的,卻成了他最後的日子。
“今年你想怎麼拍?”
鄒 挎著相機跟在她們身後。自從出了這件事後,江穎連續三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找她拍單人照。然後把這些照片打印出來放在本該存放他們婚紗的相框里。說真的鄒 挺怕她會想不開的,但是小冉說︰她看起來那麼喪,所以不會。
也許吧,江穎在用自己的方式,無礙他人地宣泄著負能量。
鄒 從小對攝影著迷,也不是只為了拍真善美,這人世間的百態才是攝影藝術創作的源泉。可她沒想過自己拍出的第一個直達內心的痛苦就是江穎在咖啡店外的凝視。
那是2015年,江穎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眸子里滿是不舍,投影在玻璃窗上就成了恨意。再後來,還是這條街,她站在來去匆匆的創業者和來此觀光的旅行者中像一個街拍的傻瓜,眼里空蕩蕩的。
“今年我要開心點。”江穎面無表情地說。
“好啊。”鄒 鼓勵道︰“那你笑笑,從恢復笑容開始。”
怎麼笑得好看?江穎好像忘了,那原本是最擅長的事,如今卻不會做了。
“你讓她笑,她哪會啊。干了這份工作怕是更不能笑了,會被揍。”小冉說。
也對。鄒 撥了撥江穎被風吹亂的頭發,“隨你吧,只要你覺得是開心的表情,怎樣都可以。我怎麼樣都能把你拍得美美的。”
“好。”江穎正對著她,嘴角松弛,雙眼是自然的弧度。陽光正好從後方投射過來。
“小冉你站在她左前方。”鄒 說。
“干嘛?拍我嗎?”
“不拍,你站過去就好了。”
小冉糊里糊涂地走了過去。光線差強人意,但是她身上的白色羽絨服正好可以當做反光板來增光。
“好了,拍完了。”鄒 把照片拉近取景器放大,遞給江穎。“不喜歡就重拍。”
“很好。”江穎並沒仔細看。
倒是鄒 凝視著照片里的那雙眼楮,看到些矛盾在撕扯。
“走吧,我請你們吃飯。”江穎問她們︰“不過你們得選個地方,我是沒什麼主意。”
“要不我們回學校附近去吃吧。”小冉提議。
“好呀。”鄒 復議。
北郵南門前幾年拆遷改造,她們常去的幾家小攤已經沒了蹤影,只剩下學院南路最里面那家烤串店還在。以前鄒 和小冉總是強調自己家鄉的小串才是燒烤界的扛把子,但是哪次也沒見過她們的矜持,反而一個比一個能吃。
畢業後這是第一次回來,小店重新裝修過,仍然是很簡單的風格。好在菜單還是老樣子。鐵鉗子羊肉串、雞胗、雞翅、洋白菜、土豆、魚豆腐,雜七雜八地點上一大盤子,放在每桌一只的簡易爐子上邊烤邊吃,撒上辣椒鹽和孜然粉,每一嘴都是焦香燙口。
“今天誰陪我喝點?”江穎問。
“我只能喝一听啤酒,明天要上早班。”小冉看鄒 。
“我陪你。”鄒 爽快地招呼老板。
“二鍋頭。”江穎說。
“不是,我們要啤酒。兩瓶就行。”鄒 更正。
“沒勁。”
“大姐,我陪你喝,所以你得听我的。”鄒 擔心她喝醉,同樣擔心自己會醉。明天她有個重要的拍攝協助工作。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江穎肯定會喝醉的。
那一晚不勝酒力的人喝了將近4瓶啤酒,說陪酒的人反而沒能喝上幾口,全被江穎搶走了。
“這下好了,一醉解千愁。”小冉扶著滿臉通紅的江穎,生怕她下一秒就會吐出來。
“我不回家,不能回家。”江穎絮絮叨叨地重復著。她這幾年可是沒少讓爹媽省心,這幅樣子回家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讓她回你家吧。”小冉說。
“我家?”鄒 想著程舒那堆規矩就犯怵。
“對啊,我住的地方太遠了。而且6點半我就得出門上班去,看這德行估計上午都醒不過來。”
“唉,那試試吧。”鄒 為難地接過醉醺醺的姐妹,江穎立刻從小冉肩膀撲進她懷里。
“不回家!”
“不回,乖啊。”小冉拍了拍江穎的後背。
“她家里來電話怎麼辦?”鄒 問。
“咱們幾個去西山泡溫泉了,讓她接電話就說在衛生間了。”小冉想了想說。
鄒 無奈地點了點頭。“那你給我們叫輛出租車,她這樣可沒法坐地鐵。”
“還是我送你們吧。”
“不用了,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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