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听說法國人想的是整個碼頭租賃出去,他們不使力氣也免了英國人那樣的繁瑣招標。”李昭翎道,“既然是整租,那便是價高者得,天津這里除了你我,再沒人有這個實力有這個心氣的。我來這一趟,也是和你通個氣,咱倆先商量妥當,何苦叫法國人賺了這個錢去呢?”
顧潛唐沉吟片刻,點點頭︰“李老板您說的是,只是這麼大的事您還得容我思量思量。左右萬國橋落成的慶典也在月末,那是才對外宣布擴建碼頭的事,咱們也不必這麼急,消息傳出去,倒給法國人借口要價。您說呢?”
李昭翎在顧家簡單用了午飯才告辭離開,顧潛唐送他走了才終于得了機會睡上一覺,直到傍晚時分被李路叫醒說是晚飯得了。
只是才吃上飯,就有希維里派的人來送信。拆了信顧潛唐就氣笑了,原是李昭翎下午從他這離開就去找了希維里,提出無論顧氏出多少錢和法租界合作他都可以再加百分之十。
“這李昭翎真是,剛跟我還說不能叫法國人賺了錢去,現在又上趕著給人送錢。他到底想干什麼呀?”顧潛唐回了書房,才把信紙往桌上一拍,發起了牢騷。
“東家,那李老板從來不是個好相與的,這些年咱們多加了多少小心才沒在他手上吃了虧去。”李路不緊不慢地把那信連同信封一起燒了,“這一回我瞧著,若不是有希維里送這個信兒,怕是要兩頭叫咱落空呢。”
顧潛唐點點頭︰“是啊,他先用青島的生意吊著我,又去和法國人說自己要提價,我若應了他法租界那邊自然是要放棄的,青島的生意他又可以反悔。若是我不應他,青島的生意自然不要想了,法租界那邊競價又比不過他……左右都是他的算計。”
“不成,法租界的碼頭我是勢必要得的。”顧潛唐虛握著拳在書桌上敲了敲,沉吟片刻道,“李路,你明天去一趟李家,跟他說咱們是法租界的公司,這個碼頭不跟著摻和摻和實在不像話。咱們願意跟他合伙來做這個碼頭,倉庫全都由顧氏來建,建好之後興慶免費使用三年,三年後折價租用。這樣既給了法國人面子,又能讓興慶得償所望,咱們拿著他青島的單子也不理虧。”
李路卻不大情願︰“東家,那李老板什麼為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開出這樣的條件他肯定會覺得咱不知佔了多少便宜,又何苦這麼上趕著?”
顧潛唐笑笑︰“你只管去便是了,法租界這里我自然有辦法叫他得不償失,至于青島那些生意,他既然敢提出來,就別怪我全都拿來。”
這倒不是他貪心,而是青島的那些廠家早就提過想跟顧氏合作,是李昭翎一直壓價才使他不得不退出,否則大家都無利可圖。做生意又不是賭氣,在顧潛唐看來,當年青島一地的廠商還不值當跟興慶撕破臉。
不過現在情形怕是不同了,興慶一直這麼壓著價格肯定是吃不消的,這才借著這個機會把雞肋一樣的生意甩給自己。然而常言道,汝之砒霜,彼之蜜糖。你想甩開的,我正求之不得。更何況,今兒才知道興慶和小野之間竟然有了這麼多牽扯,也是叫他不得不防。尤其是想到那個手上有黑痣的日本男人,顧潛唐心里總是一陣陣不安——嘆了口氣,希望一切都是他胡思亂想吧。
轉天李路依言去了興慶,顧潛唐則仍舊往北洋去,這學期他開的講座還有不少學生在選,每個月都要去上幾回。
如今滿清沒了,北洋大學堂也改了名,叫“北洋大學校”,隸屬于如今的國民政府教育部。不過听陸又安說教育部做主的都是些官僚,三天兩頭地看北洋不順眼,總惦記著整點什麼事出來。
他如今的講座除了針對新生講西洋各國高等教育文化,還開設了一門流體力學的課程,不過他不是專職教員,課程只做選修也不計學分,都隨學生心意來听或者不听,都不強求。有時候講到艱澀處,一堂課走的不剩幾個人也是常事,也有時候他隨意發揮,講一些旅歐的趣事,又會有不少學生慕名過來旁听。
這些他都不在意,只因在學校里授課能讓他心里平靜,平日里在生意上錙銖必較的爛俗之氣也能一一蕩滌開去,好叫他覺得自己原本可以不用一直做個滿身銅臭的商人,而是與詩書為伴與科學為伍的真正讀書人——就像父親曾經期望的那樣。
然而這些不過是他心里潛藏的想法罷了,他不會也不可能拋棄如今的一切真的投身講台做個教書匠,甚而他都不能把這些心思宣之于口,頂多當做一個隱秘的樂趣在偶爾的講座時間里釋放一番罷了。
今天顧潛唐的課講到了德國的工業制造,因為沒有太多專業知識,來旁听的人不少。課後莫瑞爾領著一個金棕色頭發的德國人來找他,說是自己早先在麥邊認識的朋友,帶來給他也認識認識。
“顧先生您好,我叫漢納根,一直听約翰提起你,今天听了你的講座果然很有收獲。”
顧潛唐笑著和他握了手︰“漢納根先生過獎了,您中文說的這樣好,是在中國呆了挺久嗎?”
“漢納根先生早前可是李中堂身邊的紅人,做過天津稅務司的官員,還在天津武備學堂做過教員。”莫瑞爾忙不迭地介紹,“他還參加過甲午海戰,是跟著清軍去的!”
顧潛唐詫異不已︰“真的,您參加過甲午海戰?”
漢納根點點頭︰“都是過去的事,不值一提。當年也是撿了一條命,戰爭真是太不人道了。”
顧潛唐道︰“左傳有雲,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戰爭固然于個人而言並不人道,但卻是國家大事,君主論不是說過,君主唯一的專業就是思考戰爭。可見,古今中外,從來如此。但如果國家強盛,外敵自然不敢有侵略之心,說到底,還是大清朝積弊深重。”
漢納根卻追問︰“所以您的意思是,一個國家應該常常戰備了?”
顧潛唐含笑反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難道我要任人欺凌嗎?”
“好了好了,咱們出去說吧。”莫瑞爾插話道,“這教室一會還有課呢。”
出了教學樓,三人便在校園里散起步來,漢納根仍舊不依不饒地要和顧潛唐討論剛才的話題,顧潛唐便直言中國如今內憂外患固然有清政府的原因,但各國列強不斷變本加厲的蠶食欺凌才是根本原因。
漢納根卻拿自己在北洋水師的經歷現身說法,強調是清廷太過腐敗無能才會導致甲午海戰失利,以至于一蹶不振。後來莫瑞爾也加入進來,三人在操場上各持己見,唇槍舌戰了許久,引來許多師生圍觀。
最後大家分成兩派,一邊支持顧潛唐,認為各國列強的侵略是造成中國如今內憂外患的關鍵,另一派則謹慎地支持漢納根,認為清政府應該倒台,如今的新政府興許能找到一條讓國家強盛的新路子。
討論越來越熱烈,最後還是飯堂敲鐘眾人才散去。
辯論一場,顧潛唐口干舌燥,卻滿是直抒胸臆的痛快,笑著和漢納根握手︰“漢納根先生經歷豐富,見解獨到,著實令人欽佩。您說的很多事都是我不曾知道也沒機會了解的,今日算是長了見識。顧某還要多謝您呢!”
漢納根也笑︰“每個人的經歷決定了他的觀點和態度,你的想法和大部分中國人一樣。這件事本身沒有誰對誰錯,但是我想,與其糾纏在事情如何發生,不如往前看,想想怎麼解決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顧潛唐深以為然︰“咱們有句話叫相見恨晚,漢納根先生,現在我對你就有這種感覺!”他搓了搓手,對莫瑞爾道,“你下午沒課吧?叫上又安咱們去起士林吃飯,我來做東。漢納根先生,您可得給我好好講講當年在定遠號上的事情!”(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