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潛唐心心念念的要來公議局談的，正是租用法租界擴建的新碼頭的事。
他和公議局的管事希維里約了今天早上八點鐘見面，他掐著時間到了公議局門口，才下車就瞧見希維里夾著一個公事包急匆匆地往里走。
“希維里！”顧潛唐招呼一聲，“早上好！”
希維里是個又高又瘦的白人青年，瘦得臉上都沒有二兩肉，綠色的眼楮，頭發是棕黃色的，穿著不大合身的杏色條紋西裝，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病態。
希維里聞聲回頭，見到顧潛唐便笑了︰“潛唐你早啊！路上有點事，我還怕自己晚了讓你久等呢。”
顧潛唐抬手看表︰“差五分鐘八點，時間剛剛好。法國人像你這麼守時的可不多，看來我是撿到寶了。”
希維里失笑︰”你跟英國人沒學什麼好，對法國人的偏見倒是學全了。”
兩人在法國也是舊相識，這次顧潛唐是想通過他的關系在萬國橋碼頭擴建完成前就把租賃的事敲定，這樣既免去招標的繁瑣流程，又能談個不錯的價格。
正巧法國人也不想搞招標那麼麻煩，誰有意向都可以來談，反正碼頭還沒建好他們待價而沽，這樣一來，簡單是簡單了，可價格就是不太好談。希維里和顧潛唐講了這里面的事情，公議局內部也是明爭暗斗的，大人物不願意放權，小人物想趁機撈一筆，他倒是想干點事情，卻也是心累又無奈。
顧潛唐歸于希維里給出的價格有些猶豫，這比他心里預期的底線要高出一些，咬咬牙倒是能承受，但是萬國橋那里的碼頭對于顧氏到底有沒有必要花這個價錢，他還沒這個準備。所以談了一個多鐘頭之後他就借口船廠有事先行告辭，只是臨走時給希維里塞了個紅封。
送走顧潛唐，希維里掂了掂輕飄飄的信封，心里有點不屑，可打開來竟是一張金城銀行的本票，價值兩千大洋。
希維里趕緊把本票揣進口袋里，見四周沒人注意自己這才悄悄松了口氣，回過神來再想找顧潛唐時卻見他的黑色轎車已經開走了。
“東家，這法國人不過就是個小主管，值當給他這麼多錢嗎？”李路從後視鏡里瞧見希維里還在路邊張望，輕蔑地撇撇嘴，“英國工部局那邊都沒使這麼多錢。”
顧潛唐輕嗤一聲︰“希維里怎麼能和威爾遜比，再者我和他只是舊識，關系沒有好到不談錢就能幫這麼大忙的地步。更何況，有些事還是花錢辦著踏實，不信你且瞧著，萬國橋這里的碼頭我必全都拿下來，還有余力再建一個自己的碼頭。”
李路點頭︰“東家既然這麼說那必是成竹在胸的，咱們回來忍這些年也早該有個自己的碼頭，做事總是更方便。”
顧潛唐望向窗外，眼神深邃︰“一個怎麼夠，自家的船停在自家碼頭才穩妥，總是和旁人擠在一起我也不放心。”說著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額頭又囑咐起來，“得了，先回家吧，熬了一宿我得睡會。”
汽車開的平穩，顧潛唐閉著眼楮歇了一會忽然又道︰“對了，我記得有去上海的船走之前我還囑咐他們多買些當地的特產，算日子今天該回來了吧？”
李路應了一聲︰“您放心，一早陳會就使人知會了，說是從上海來的東西他下午就打點好著人送來家里，其他的您只要吩咐好了，列了單子給他，他一並叫人去送就得了，既省了事又多得新鮮。”
“那就好，陳會細致，辦這些事我也放心。”顧潛唐笑笑，“等會到家我就列出單子來，你給他拿去，節禮我也就不操心了。至于威爾遜和約翰，過兩日都請來家里吃飯好了，也別偏了他們。”
“是，東家周到。”
回到家里，顧潛唐先去把送東西的單子理了出來，因著臨近中秋，索性叫李路把節禮一並都備下，免得只送點螃蟹倒好像沒什麼意思。天津衛這里螃蟹比大米便宜，陽澄湖的閘蟹雖好，卻還不至新鮮到什麼地步，但是上海來的特產倒還拿得出手，便琢磨著又添了些，再加上月餅、茶葉、點心等等倒也算是豐厚。
在天津時日久了，生意上認識的人也多了，平日里走動頻繁，交情要好的自不必說，點頭之交的更是多得數不過來，可誰也說不準日後不會用到人家，臨近年節不表表心意，將來真的有事也張不開嘴。這樣思量著，禮單便是一年比一年長，一年比一年不好理清。
顧潛唐理來理去，花了將近兩個鐘頭好容易弄出了個頭緒來，扔了筆累的直搖頭，起身舒展了筋骨，唉聲嘆氣地拿拳頭捶後肩。
李路送茶水進來見他這樣，不由打趣道︰“東家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中饋乏人，這等事也只能自己上陣了。等將來東家娶個媳婦來，就能省心啦。”
顧潛唐喝了口茶︰“有人幫襯自然是好，這些事我自己做著都煩，怎麼能指望著別人來替我。”
李路不解︰“可娶妻歸家不就是做這些事的嗎？”
顧潛唐搖搖頭︰“我記得《顏氏家訓》里說，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干蠱。還說，牝雞晨鳴，致禍也。可人家歐洲，多少國家都是女王，就拿英國來說，如今的國王之前的維多利亞女王何等英明強干，多少個男子也不能企及，可見這話是假的。”
“這話女人們肯定愛听。”李路壓著嘴角一臉的崇拜，“怪不得人人都喜歡東家您呢！”
顧潛唐哭笑不得︰“我看是你自己想媳婦了吧？說起來李路你也有許久沒回過鄉下了吧？如今你兒子也不小了，我看不如把你媳婦兒子都接來，一來孩子在這邊兒開蒙上學方便照顧，二來你夫妻總得團聚才是。你說呢？”
李路又驚又喜，趕緊就要給顧潛唐磕頭，卻別他一把拉起來︰“行了行了，咱家不興這個。”顧潛唐從書桌里拿出一個細長的木盒子推給李路，“這是我早給你備下的，算是給你家長生的見面禮，可不許推辭。”
李路打開盒子，里面整齊緊湊地擺了三行大洋，粗略一看差不多有三百，邊上有個信封，里面是一張花旗銀行的本票一萬大洋，還有一張房契，地點就在法租界，交易時間在去年。另有一張地契，是小站附近五十畝良田。
李路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直直地跪了下去，也不管顧潛唐怎麼攔著硬是給他磕了個頭。
“東家，你不讓我推辭，可這也太貴重了，我，我不敢……”
“哪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先起來，坐下說話。”顧潛唐把他拉起來，按到對面椅子里，“咱生意好，這些錢不算什麼。且這又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媳婦和兒子的。要不是因為他們，我可給你買不著房和地。”
李路眼圈都紅了︰“東家您這樣待我，我們全家就是當牛做馬也報答不起。”
“你快別這樣說。”顧潛唐拍了拍他，“就當我替福叔照顧你還不成嗎？”
李路深吸一口氣，按著木盒的手指松了松，點頭道︰“東家您放心，我，我對您必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情急之下也不知怎麼表忠心，只想到這句從評書里听來的話，覺得最為鄭重又忠心。
顧潛唐哈哈一笑，卻听有人敲書房的門。
“東家，有客到了。”
顧潛唐抬手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心里疑惑誰能在這個時候到人家做客。
李路收好東西，用袖子沾了沾眼角，神色如常地起身去開門︰“是什麼人，現在哪呢？”
“管家，是興慶公司的李老板，說是找東家有要緊的事。他帶著的人提了好些東西，這會就在門口呢。”
李路打發了來通傳的下人，轉身來到顧潛唐跟前︰“東家，這個當口他來見您怕不是別有什麼心思，是不是我去回了他，就說您正歇中覺不便見客？”
“不必，避著不見反倒好似我們心虛怕了。不過我也確實得歇一歇。”顧潛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樣，你且去好生把人迎進來奉茶，我回房去換件衣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