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莊是乾隆年間大鹽商查家的私家園林，乾隆皇帝多次駐蹕，賜名芥園，就坐落在離三岔河口不遠處的南運河西岸，曾號稱運河第一莊。
季家出事季棠離家是甲午年，那時水西莊雖早已敗落，卻是還在的。可不過幾年之後，八國聯軍侵華，水西莊也未能幸免，曾經的清代三大園林之一的“芥園”毀于戰火，如今蕩然無存，只是這個地名卻留了下來。
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顧潛唐還想不起芥園已經不在了。雖然小時候隨父親來時，已經有大片的地方被人佔了種菜種花，可那時至少還能看出這是個園子。
現在沿途看去，已經是面目全非，甚至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這里曾經有過一個滿負盛名的園林。大片的菜地、花田已經不算新鮮，甚至有人圈了地在建廠房。雖然不知道是哪里的廠子，但是乍看下其規模之大，想必建成之後這里再也難復園林舊貌了。
顧潛唐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季家老宅也曾是祖父和父親兩代人花了好些心思的地方，曾經妙趣橫生、蒼潤古樸的一個園子，誰又能想到一場大火便毀之殆盡，與眼前的“水西莊”命運何其相似。生逢亂世，莫說是人，就連園子都難有個善終。
“東家，東家？”李路在車下推了推顧潛唐的胳膊提醒，“咱們到了。”
顧潛唐這才回神，趕忙下車。李路付了車錢，把車夫打發走，便來到他身邊，輕聲道︰“東家，咱們做這一行的最該知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道理，凡事您都莫要往心里去。最不濟，我還可以往武漢……”
顧潛唐擺擺手打斷他︰“最不濟就是花錢，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說著，又笑道，“李路，你來天津跟著我可和跟著你福叔不一樣，我在這里根基淺薄，人脈也有限，遇事怕總得多周折一番。你要看開些。”
李路一凜，趕忙解釋道︰“東家，我是剛才看你走神以為你因碼頭的事心煩，才多嘴勸一句，沒有別的意思。”說著看四下無人，方正色道，“福叔是我的恩人，他叫我來天津之前把什麼都說了，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李路既然認了你做東家，那這輩子就跟定了你，絕不會有二心，更不可能知難而退，這一點，請東家盡可以放心！”
“你既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顧潛唐拍了拍他肩膀，“只是福叔和我分開太久，我是什麼脾氣秉性他未必了解。不過這倒沒什麼，來日方長嘛。你我是要一起干大事的，怎麼能動不動就想著找人幫忙呢？”
雖然不知道他嘴里說的要做大事到底是指什麼，李路也沒有追問，只是笑了笑點頭應道︰“是，東家！”
說話間，兩人走到小路盡頭，栗公館的大門就在眼前了。
栗公館是一座帶著庭院的三層別墅，前院按著英式庭院的設計栽種了幾排灌木，從大鐵門開車進去，沿著青石板路可以開到別墅正門。正門外是個水池，里面擺放著一個大理石雕像，雕的是一個長了翅膀的小男孩。
李路好奇地扯了扯顧潛唐的衣袖，低聲道︰“東家，你看那里面門口怎麼擺了個雷震子？”
顧潛唐差點笑出聲來，耐心給他解釋道︰“那是希臘神話里的愛神，叫丘比特。”
李路疑惑不已，青幫老大家正門口擺個外國神仙？還是個愛神？外國的神仙就是光著 長翅膀的小孩？不過想到還有正事，也沒敢多問，盤算著等這事過去偷偷地跟陳會打听一下，那人看起來挺有學問的樣子，說不定知道這個。
大鐵門是從里面插上的，還有兩個穿著短打，盤著辮子的壯漢守著。倆人正在一株修剪規則的松樹下抽煙聊天，並沒理會外面的顧潛唐和李路。
李路上前隔著大鐵門沖兩人招了招手︰“兩位大哥，這邊兒，這呢！”
倆人聞聲回頭，看見了招呼的李路和在他身後的顧潛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人掐著眼晃著膀子走了過來。
“誒，干嘛的？知道這是嘛地方嗎？趕緊走！”
李路笑嘻嘻地遞上一包煙︰“這位大哥，勞煩打听個事兒。”
那人看了眼李路手里的老刀牌香煙，眼中閃過驚喜，直接伸手抓了走塞進懷里，才道︰“嘛事啊？”
李路看了眼身後的顧潛唐，笑道︰“咱們是顧氏船舶公司的，那位是我們東家，有點急事想見一見咱們的栗老大。听說他平時就住在這里居多，所以……”
門里的壯漢皺眉又看了兩人一眼，顯然對李路的話很是不滿︰“師爺那是你們說見就見的嗎？趕緊滾！”
這話說的極不客氣，李路氣的險些發作︰“誒，你！”
顧潛唐上前按住他肩膀，輕輕搖了搖頭，李路嘆了口氣，轉頭換了一副笑臉︰“你怎麼不听听我們的來意呢？”
門里那人此時也注意到了顧潛唐，鐵門上兩側的電燈灑下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臉上，叫人一瞬間不敢冒犯。
此時另外一個守門的漢子也走過來，可能是覺得這邊門口糾纏了太久，他還沒走近就不耐煩地嚷嚷起來︰“我說你們干嘛呢！老八恁麼回事？你倆誰呀？這可是栗公館，是你們來的地方嗎？”
這人個子稍矮些，頭發全剃光了，禿頭上肥肉橫生，看起來特別油膩，但卻明顯更有氣勢。
顧潛唐眼神示意李路，李路趕忙掏出銀元塞給兩人，笑道︰“兩位兄弟，咱們是真心想要拜見栗先生，煩請，給指條明路吧？”
兩人都接了銀元，看四下里無人，先前那個被叫“老八”的才換了個口氣道︰“不是我們不通融，這每天來求見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咱們師爺規矩大，不是提前下拜帖的那是一概不見。都統衙門的人又怎麼樣？就連租界的洋大人不按規矩來都只能吃閉門羹！”
顧潛唐听了，笑著拱手道︰“您說的是，我也知道今日冒昧，可事出有因，兩位請多多見諒。”說著又拿出兩塊元寶分別塞給兩人，笑道，“不說別的，只幫忙探探口風，代為通傳一句，旁的可不敢多勞煩。”
老八掂了掂手里的元寶，看了眼禿頭︰“六哥，你看？”
禿頭拉著他背過身嘀咕了幾句，不一會倆人才轉身。這一回開口說話的是禿頭，他笑起來臉上的橫肉一抖一抖的，擠得眼楮都要不見了。
他笑著對顧潛唐道︰“顧老板，一看您就是個通情理的，既然今兒生意遇到了難處，按理說咱們江湖中人就該幫上一把。可你也瞧見了，咱兄弟倆人微言輕，就是個看門的。不瞞您說，師爺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走，咱們都是不知道的。能幫的也真就如您所說，探探口風。”
顧潛唐眸光一閃，深深地望進他眼楮里，卻又立刻垂了眼，溫和地道︰“那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禿頭動了動脖子，再看顧潛唐還是那副老好人的謙和樣子，剛才那一瞬間應該是自己的錯覺，怎麼就覺得他好像看穿了什麼呢？
禿頭撇撇嘴，拉著老八到一邊，倆人又商量了一下，然後老八便打開大門旁邊的角門請顧潛唐進去，自己陪著二人在門房里坐著等，禿頭老六則從別墅的側門進去打听。
畢竟拿人錢財，就算做不到替人消災，樣子總是要裝一裝的。
三人等了大概半個鐘頭，禿頭才匆匆回來，帶來的消息卻是栗大洪已經睡下，要求見只能明天趕早再來。
顧潛唐便又問栗大洪每日何時起身，兩人卻是異口同聲地說栗大洪有早起的習慣，大概天不亮就會起來練拳。
“若是今晚實在找不到人引薦，那明天顧老板不如早些過來。”老八似乎更心軟一些，跟顧潛唐說的也多一點，看禿頭沒注意，便悄悄指點，“師爺愛在前院打拳，你來得早說不定在門口就能見上一面呢。”
顧潛唐心知在門房二人處頂天也就如此了，再三謝過兩人，帶著李路便離開了栗公館，沿著小路往回走。
李路轉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三層小樓，不大甘心地道︰“東家，咱就這麼走了？”
顧潛唐勾了勾唇角︰“那你覺得呢？”
李路道︰“說什麼已經睡下，誰家睡覺還開那麼多燈啊？我看那倆人根本就是誆咱們！”說著，挑了挑眉，冷笑道，“不如咱們回去，那倆人還攔不住我。”
“那倆人攔不住你，那我呢？”顧潛唐失笑不已，“即便你沖進去了，咱們因此也見到了栗大洪，你叫我怎麼跟他說？說我強行沖進你家，就是想求你幫忙的？”
李路面上一窘，搓著手恨恨地道︰“那，那咱們就回去，不求他了！”
“自然還是要求他。”顧潛唐搖搖頭，語氣沉了沉，道，“我過來這一趟，只是要確定一件事。”
李路好奇道︰“東家來確定什麼啊？”
顧潛唐面沉如水，寒聲道︰“確定碼頭的事到底是青幫故意針對，還是，只是咱顧氏運氣不好。”
“那是怎麼樣呢？”月色下，李路看著顧潛唐的神色，心頭有些發緊，他還沒見過東家這樣的神情，好像在醞釀著風暴。
顧潛唐忽然笑了一笑︰“自然是故意針對。”
李路瞪大了雙眼，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針對咱們，可，為什麼啊？”李路眼珠轉了轉，“咱可沒得罪他們，就算是打點晚了，也不該面都不見吧。”
顧潛唐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栗公館，因為什麼他現在還不能確定，但肯定跟李昭翎脫不了關系。至于怎麼確定的，自然那個禿頭老六的話，自己從未說明來意，他卻脫口而出“生意出了難處”。一個青幫老大的門房，除非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來，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兩人走到路口，沿著大路下去對面就是南運河。這條路往北一直下去，正好可繞過三岔河口到的大悲院。往南，則是他們來時的路。
此時路邊還有不少小攤子在賣吃食，光顧的盡是些收工晚歸的人，其中就有不少黃包車夫，回家時在路邊喝口小酒松泛松泛，最是舒坦不過。
顧潛唐撿了個人少的攤子，和李路各買了一個炸糕，在路邊的馬扎上坐了。確定從栗公館再瞧不見這里，才低聲對李路交待︰“你現在去吉慶大街王家，拿我的名刺去見王雨襄大人，他是直隸總督派去都統衙門的人，你告訴他碼頭上的事，找他要都統衙門給顧氏的批文，然後再來這等我。懂嗎？”
李路點頭︰“東家，那你呢？”
顧潛唐想了想道︰“在天津這個地界，能在栗大洪面前說的上話的人我還真不認識幾個，既然他有意刁難，看來也只能找老朋友想想辦法了。”希望還能趕得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