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寶兒對齊珩此人的觀感很復雜。
最開始,她覺得他是個行為怪誕、有妄想癥的鰥夫,沒準兒還是殺手或者情報販子之類的灰色職業。
後來,得知他的“御史”身份後,又覺得他是個面冷心熱的好官,就是在感情方面腦子似乎不大正常。一個做官的無端端跑來這麼個窮鄉僻壤開書坊,這等舉動實在詭異的很。不過,他時不時雪中送炭還是很能讓人有好感的。
再後來,也就是現在,隨著他另一層身份——小硯兒的大恩人——被揭開,再加上他先前贈的藥也算是解了小硯兒病情的燃眉之急,齊珩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上了起來,簡直就是尊行走的活菩薩。
故而,當這尊活菩薩委婉地表示自己對此地風俗很感興趣、邀請她做半日向導時,她別無選擇,只得欣然同意。
“其實,我也不是本地人,這兒的習俗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裴寶兒見他把那個黑臉漢子支開,渾身便有點不自在,努力尋找著話題。“恩,大約就是尋常那些習俗,冬至包餃子,臘八吃八寶粥,大年初一還要去寺里搶頭柱香……”
齊珩對這些習俗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能听她耐心地個跟自己娓娓道來,也挺不錯的。
他冷不丁問︰“看你對這兒挺熟悉的,在這兒住了起碼也有兩三年吧,不知先前居住何處?因何來了這個地界?”
裴寶兒頓時一噎,支吾了下。一般旁人問這種問題,她都會答以劉雲的家鄉籍貫,畢竟她不大清楚這個國家的地理情況,再編個家里窮困、故而出來討生活的鬼話糊弄過去。
可,在他面前,她壓根沒法說謊!先前,為了擺脫他死咬著她就是他那翹辮子老婆的“詭異行徑”,她可是把自己最大底牌都給露了,正好還就是半個月前的事兒,他要是還沒得老年痴呆,肯定不可能忘記這麼重要的一茬。不過,自己什麼時候來到這兒的,各種詳細經歷,她倒是沒傻乎乎全盤托出。
“你別多心,我不過是順便問問。監察御史一職須巡視地方民情,一般背井離鄉的人不是因為天災就是人禍,我就是擔心,興許還有什麼地方的災情、或是有人作惡沒法上達天听。”
這麼一解釋,裴寶兒就更不好意思了。
“恩,來這兒確實有兩年了。不過沒你想的什麼天災人禍,就是個人原因……”
不料,這個明顯就不好糊弄的“齊御史”又突然發問︰“恕我冒昧,你那孩兒聰明可愛,你卻孤身帶著他……不知,他那生父是否還在世?”
這個問題就更不好答了,她能說自己不知道嗎?
裴寶兒目光游離,正想著怎麼轉移話題,忽然看到前頭有賣剪紙的,順勢快步走過去又進入了“導游”角色︰“這個剪紙也是這兒的年俗之一了,你看,這匠人手可真巧,我學了好久都沒學會,反倒是阿雲……呃,這個麒麟挺好看的,你要不要?”
齊珩本來有點不悅,看著她眨巴眨巴著眼楮看向自己、似乎想要通過送禮報恩、並急欲和他劃清界限的表情,他就更不高興了。
男人瞟了眼那麒麟,冷淡道︰“尚可。”
“那這個百鳥朝鳳呢?”她鍥而不舍,奈何郎心如磐石。
齊珩道︰“一般。”
一旁的攤主臉都快黑成鍋底了,要不是看這位郎君面如冠玉、衣衫質地價值不菲、八成有些來頭的話,他就要虎著臉把兩人趕走了。
裴寶兒只得訕訕地離開小攤。大過年的,她倒是真想送點什麼給他,這種剪紙又喜慶又大氣,絕無什麼男女纏綿之意,十分適合表示自己的感謝和祝福。可惜,這人眼光太高,看不上。
在齊珩對著她還算溫和、對著各位攤主就冷冰冰的策略下,逛到最後,裴寶兒還是沒能成功給他買到任何他看得上眼的“禮物”。
她自己倒是買了一大堆東西,吃的用的,給大妮買了兩只珠花,還給小硯兒買了些小鞭炮和煙花棒之類的玩物,至于劉雲,想了半天沒想到要給他買什麼,她決定回去給他“放假”幾天,讓他好好專心畫他的畫,不用給她的小作坊幫忙,想必這個比什麼禮物都強。
也不知怎麼的,齊珩“隨口”問過了這些東西的用途之後,臉色居然大好,還堅持把她送回了桂花巷。
“呃,真是多謝你了。”裴寶兒一邊從他手中接過東西,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客套︰“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齊珩眼神往旁邊一瞥,眉心出現了個幾不可見的褶皺,微微搖頭,告辭過後徑直去了。
只留下裴寶兒站在門口,她發了一小會呆,才猛地搖了搖頭,轉身進去了。
剛進門,她還沒來得及將懷中的大包小包放下,就接收到了來自劉雲的迷之凝視,看得她背後有點發毛。
“你這是什麼眼神?還不過來幫我拿?”
劉雲應了聲好,乖乖過來當搬運工,卻垂著眼不說話。
裴寶兒不禁有些擔憂,自從昨天齊珩出現在這里、兩人交談了一番之後,劉雲就好像變了很多。倒不是性情大變那種,就是變深沉了,心事重重的模樣。她問他,他卻敷衍著說兩人不過打過一二次照面,並不熟悉。
回想起先前劉雲的遭遇,她開始懷疑,莫不是他之前踫到的那個暴虐的“貴人”便在京中,他又與齊珩相識,這回齊珩興許是給他帶了什麼不好的訊息。比如說,他逃走這麼些年那個人渣還對他念念不忘,還派人在搜尋追查他的下落?又或者是,當時幫助他出逃的某個小蝦米角色因為他的緣故遭了秧,以至于他心里過意不去?
“阿雲,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就不能告訴阿姐嗎?”
然而小綿羊這回嘴特別硬,跟堅貞不屈的革命斗士一樣,她一個字都沒挖出來。
“好吧,不說拉倒。我看你能憋多久!硯兒醒了沒?”
裴寶兒按了按抽痛的太陽穴,先放下這茬去哄便宜兒子了。不過,劉雲這事,還有林大太太的威脅,都沉甸甸地積在心頭,以至于這天晚上雖然不必守夜了,疲憊不堪的她躺下去卻輾轉反側了好久也未能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她伸手摸了摸小硯兒的額頭,沒有發熱,很好。
裴寶兒覺得喉嚨有些干渴,便起身來想倒杯水喝。只是如今正是寒冬臘月里,他們又不像那些大戶人家還有值夜的婢女24h不間斷的燒熱水服務,她只得喝口冷水將就著潤潤嗓子。
不過,那杯子里還剩了半杯冷茶,估計是晚飯後她倒了又忘記喝的,這會兒肯定是不能再喝了,不然更睡不著。她豎起耳朵听了下屋外的風聲,實在不想出門,直接故技重施,支開一條窗縫,直接就往窗外潑。
“嘶——”
裴寶兒耳朵又是一動,有人?
然後她馬上想到了一個可能,該不會是他吧?她馬上一把將窗扇推開,寒氣立馬隨著風灌了進來,吹得她手腳發涼。果不其然,窗外站著個黑臉門神,正皺著眉頭低頭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錦衣上突然多出來的一團暗茶色。
她既好氣又好笑,“齊御史,這麼冷的天您不睡覺跑來這兒,難不成是在給小女子站崗嗎?”
齊珩很快收斂了臉上的尷尬之色,抬眼看著她,一臉嚴肅道︰“你這兒的院牆確實太矮了些,容易被宵小之徒窺伺。”
裴寶兒竟無言以對,嘴角抽抽,看他那狼狽樣兒,只得從櫃子上頭撿了塊干淨的布丟過去給他。
“趕緊擦擦吧,省得著涼。”
男人長臂一撈,輕輕松松接住了那張薄布,只是看也不看手中的布,手下也無其他動作,反而盯著裴寶兒打量了一番,滿面冰寒道︰“怎麼穿得如此單薄?你是嫌我送過來的藥材太少嗎?”
裴寶兒心中腹誹,她不過起來喝口水,哪里需要包裹得那麼嚴實。要不是因為潑了他一身殘茶,她也不至于大開窗戶,受這冷風吹。
偏偏這人還以一副教導主任的語氣責備她,好像她是個小孩兒似的。裴寶兒一火,直接將窗扇給合上了,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內側的搭扣給扣上了。
裴寶兒︰“齊御史說得對,更深露重,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齊珩︰“……”
窗外靜悄悄的,裴寶兒此時才慢吞吞回身去倒水,灌了兩口下去,這才覺得心頭的火不再那麼旺了。
真是的!這人以為自己是誰啊,即便他是自家的大恩人,也不能動輒對自己甩臉色啊。裴寶兒自小出身孤兒院,看慣了冷臉,最擅長察言觀色,也最討厭別人無端端給自己甩臉子。
喝完水,她躡手躡腳地準備摸回床邊,卻听得窗外一點動靜都無,又有點懷疑他還沒走。只是最近天天下雪,晚上也不見月光,這窗紙還是硯兒生病前劉雲特地糊多了幾層,十分厚重,連個影兒都透不過來,她也看不到窗子那頭是否真的還有人。
裴寶兒咬了咬唇,還是往窗邊挪了過去。她可不是對他有什麼想法,而是,如果她知道有個人就站在一牆之隔靜悄悄地盯著自己的房間看,她會膈應得睡不著。對,就是這個原因!
她一手輕扶著窗欞,猶豫著要不要再開窗看一眼,又擔心其實窗外無人、開了反而自己尷尬。即便他還在,她也不知見著了他該說什麼。
良久,窗外傳來一聲輕咳。
裴寶兒搭在窗欞上的手一僵,正要收回,便听得他低聲道︰“你今日在集市上不是想送我東西麼?不過,救命之恩可沒這麼好報。”這話似乎有些意味深長。
她心中一緊,卻嘟囔著換了話題︰“你能看得到我站這兒?明明我都看不見你……”
窗子那頭又傳來一聲輕笑。
她臊得臉上熱了又熱,手心汗津津的,跟酷暑天里蒸桑拿一樣酸爽。
“習武之人,若是連一窗之隔的呼吸聲都听不到,怕是只能去做教書先生了。”這便是給她的解釋了。
裴寶兒默了默,“很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去?”
其實她還想問,他這次出來的公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天天“游手好閑”地在她周邊轉?快過年了,他不用回家過年嗎?
心念一動,便听得他說︰“是該走了,你安心過個年吧。”頓了頓,他又道︰“我知道你秉性堅強,不到萬不得已不想求人。不過,那鋪子里的事若是難辦,大可……唔,你若是想換個地方開鋪子,京城卻是不錯的選擇。”
這一席話里信息量便大多了。先時踫到他和雷明二人在一起時,他似乎就提起了鋪子的事,似乎對她近來和林大太太的齟齬竟有所耳聞,還暗示她可以找他幫忙,這下更是近乎明示了。至于京城一事,若不是因為那一年合約在身,倒是可以斟酌一二。
裴寶兒嗯了一聲,低低說了句“我會考慮的。”
她沒有問他是不是又要離開了,他也沒再開腔說別的什麼。
靜謐的氣氛就這麼緩緩流淌在這一窗之隔的冬夜里,萬籟俱靜,仿佛這世間只余下這一堵牆、一扇窗。
也不知過境的冬風是不是感受到了這種氣氛,在路過這條沒有桂花的桂花巷時也放慢了腳步,又裹挾著鄰家院里趁夜半綻放的梅香,給這方空間帶來了一絲涼涼的甜意,讓人登時心生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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