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樓蘭室內,柳雁一直殷勤的勸酒。甦幕幾番推辭後他也不再勉強,而是改為自斟自飲。或許是酒助言興,往日里尚算穩重的柳雁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對著甦幕大吐苦水。
柳雁說自己只剩下一個姐姐,這話不太對。他家里祖父母尚在,伯父姑母也有好幾個。然而自從他父母意外亡故後,這些親眷便對他們撒開了手。不但沒有代為撫育兩人,甚至還以其父應報養育之恩為由,將他們家中的財產搜刮殆盡。
柳雁雙眼通紅,握著細柄酒壺的手青筋爆綻︰“家父是老太爺親自帶回去,縱使……縱使出生卑微,但那也是柳家的子孫啊!呵,王家的老虔婆!我爹位居三品後好心要為她請封誥命,結果她卻說什麼得位不正?可憐我爹一片孝心,一生都想著要光耀柳家門楣。然而他走後,我和姐姐竟被欺凌至此!”
說到此處,柳雁似乎有些醉了。再說出口的,全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始終安靜坐在一旁的柳鶯倒了杯濃茶,小心的喂他喝下。
“甦公子,今日真是對不住你了。”柳鶯喂完茶後娉娉起身,她清麗的臉上全是歉疚︰“往年那些與雁弟來往的朋友如今全銷聲匿跡,而在學堂,也沒人會結交他這個寒門學子。他,他這些年實在是太苦了。”
從入席開始,甦幕就只是拿著筷子象征性夾了幾下。看到柳鶯站起來,他也連忙也起身︰“哪里的話,柳兄素日對在下頗為照拂。今日來慶生,一切自然以壽星為主。”
柳鶯眼眶一紅︰“能有您這樣的朋友,奴家真是為雁弟高興……甦公子您有所不知,其實今日也是家父家母的忌日。”她抽出手絹擦擦眼淚︰“雁弟願意慶生了,奴家真是高興啊!”
甦幕拱拱手︰“不論怎麼樣,日子總是要過的。如今天氣寒涼,柳兄若是在這趴久了恐會著涼。”
蘭室里布置的十分雅致,包廂深處還用屏風隔出小間,里面床榻齊全,是專門為客人小憩而準備的。
此時的柳雁已經徹底醉了,他雙手環抱著酒壺,趴著桌上不停的說胡話。柳鶯有些遲疑︰“……這樣太失禮了。”
甦幕灑然,猶如墨畫的眉頭微挑,陡然露出寫意的風流來︰“何須在乎這種繁文縟節,長平,你去把柳兄安置到塌上。”
柳鶯本正在羞愧,然而看見甦幕這一笑後,竟然呆了片刻。
再回神,那個一直悶不吭聲的黑大個已經很干脆的將柳雁扛了起來。而且還是,抗麻袋的那種抗。
柳雁痛苦的嘔吐聲喚醒了柳鶯。
“啊!”
醉酒的人本就胃中難受,又那里經得起長平那種頭朝下的抗法?甦幕汗顏,連忙就要上前將人扶下來。然後背對著長平竟然像是背後長了眼楮,輕巧的朝右一挪轉遍避開了他︰“公子別過來,小心被這氣味沾染了。”
甦幕好氣又好笑。
回過神的柳鶯提著裙角上前,小心捧住柳雁的頭,焦急的道︰“你快把人放下來!”
長平倒是干脆,他一听這話直接便像卸貨那樣讓柳雁滑了下來。
先是天地倒轉,再是飛流直下。原本只是臉頰微紅的柳雁這會臉皮發漲,他一倒地便捂住嘴和脖子,有些凌亂的頭發胡亂披散,伴隨著一陣陣的嘔吐聲,屋里迅速蔓延開酸腐的氣味。
甦幕有些發暈,他後退幾步走到門口。略微掃了眼地上那灘東西,他毫不猶豫拉開了房門,微涼的空氣從外涌入,把他不適的感覺吹散了不少。
“長平,快點把柳公子抱到榻上去。柳小姐,我去喊樓里的伙計來善後了。”說完,他匆匆走到房外,在走廊里四處尋找能幫忙的人。
蘭廂在樓梯口,甦幕站在門口隱約听到竹廂哪里有聲音。奈何蘭竹包廂呈犄角之勢,它們之間被擺放的草木巧妙隔斷。若是不走近,還當真瞧不清楚。
屋里的柳鶯似乎在喊他,甦幕回頭看了一眼,旋即便抬腳朝前走過去。
一路穿花拂柳,蘭花的幽香被拋到身後,竹子特有的清氣縈繞過來。
撥開眼前的竹葉,甦幕一眼就看見了竹廂門口站著的人。那人一身深色外袍,鴉羽般的頭發整齊束在腦後。長眉入鬢,深陷的眼窩里是幽藍的眸子。
看到從竹林里穿出的甦幕,這人眼中閃過一絲莫名。原本緊抿著的薄唇微啟,似乎有些驚訝。
與這人一對視,甦幕立刻剎住了步子。他這才想起來,樊樓講究隱私,它的四間廂房分別由四處樓梯引進。而他走過來的這一路,應該是專門用來相互隔絕的。
“呃……真是巧啊,夏侯。”
夏侯遮眼里閃過笑意,他扶著劍柄的手松開,示意身邊的侍從退後。
“你是來找我的嗎。”
甦幕有些艱難的措辭︰“我就是,隨便走走,散散步。”
“散步啊。”夏侯遮把散步兩字咬得很重︰“上次我也說我散步,可甦公子你說我騙……”
“並沒有!”甦幕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然後雙眼一彎,笑吟吟的走過去︰“其實我確實是來找你的,而且是來找你幫忙的。”
大丈夫能伸能屈,剛剛從那屋里出來,甦幕總覺得衣衫上似乎還有股子味道。小武不知道又溜達到哪去了,長平也不能指望。既然踫見了這位,他知道這些富貴人家出行向來會帶梳洗用具和干淨衣服。
送上門的都不要,那他可就活該被臭死了。
竹廂與蘭廂的構造一樣,只是里面的裝飾全都換成了竹子。隔著墨竹屏風,夏侯遮把茶杯湊在唇前,不動聲色的听著里面的水聲。
十二守在門外,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出門前主子要讓人帶著梳洗用具了。想到為了挑好一件衣服,將軍竟然磨蹭了大半個時辰,十二幼小的心靈受到震顫。雖然不知里面那位到底是那路神仙,但他絕對是屬于不可得罪必須討好的人物!
包廂里畢竟還是談事吃飯的地方,甦幕婉拒了夏侯遮建議的浴桶,而是就著幾盆水進行簡單的清潔。等換上一旁的干淨衣服後,他有些郁悶的發現這袖子的下擺竟然長了很多!
彎腰嘗試著卷了卷,然而這上好的衣料那叫一個順滑。甦幕磨磨牙,有些妒忌的瞪了眼屏風外的那人。
沒事,他才十七,還有的長。
屏風後的水熱氣翻滾,白霧一股一股冒上來,倒是把屋子都燻得濕潤不少。
等甦幕出來後,夏侯遮看見的便是一副出浴圖。而且由于衣領寬松,他里面還露出了一截精致的鎖骨。端著茶杯的夏侯遮垂下眼,端正了坐姿。
甦幕原本有些別扭,但他向來想得開。走了幾步後甩甩袖子,帶起的風倒是讓他生出點魏晉風流的感覺。
“夏侯兄,這是你的衣物?”
“是,沒有穿過。”
甦幕更滿意了,他笑彎了眼︰“那是在下橫刀奪愛了。”
夏侯遮撥了撥茶蓋︰“反了。”
“啊?”甦幕沒听懂,但夏侯遮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轉而道︰“樊樓的糕點不錯,你來嘗嘗嗎?”
甦幕的眼楮被桌上造型別致的糕點吸引了,他之前進來的時候,桌子上被遮的嚴嚴實實。原本想著是客人沒到,但現在看來,似乎……那客人不來了?
“嗯……”甦幕盯著桌子中央那朵嬌艷欲滴的荷花︰“全是,糕點?”
夏侯遮點頭︰“我約的人最愛這些東西。”
“那你怎麼讓我嘗,你約的那人,不來了?”
夏侯遮不置可否︰“或許吧,這些都是現做的,再放味道就差了。”
甦幕悄悄咽了咽口水,道貌岸然行禮︰“這屋里都是水汽,夏侯你在這座的肯定不舒適,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重要的是,這麼精致的糕點,若是被水汽躥了味,那可就太可惜啦!
甦幕覺得夏侯遮實在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雖然某些行為怪了點,但他經歷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包容。
樊樓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刻,甦幕便坐在了二樓的靠窗的房間里。
正下方的大廳內還是那麼熱鬧,比起三樓,這里雖然吵鬧了些,但也別有一番市井風味。
夏侯遮斟了杯茶推過去,甦幕很順手便端了起來。
十二敲了敲門走進來,朝著甦幕恭敬的行禮後道︰“甦公子,您讓尋的人都尋到了。那個叫小武的濕了衣衫已經提前回去了,而蘭廂的則被帶下去打理了。”
甦幕咽下茶水,只覺得這茶十分清爽,完美的中和了糕點的甜膩。
“多謝了。”
十二笑著露出小虎牙︰“應該的應該的。”
看到這個尚且青澀的少年,甦幕的眼神微微柔和。
“砰。”夏侯遮將茶盞不輕不重的放在桌子上︰“底下的是什麼人?”
甦幕把視線投了下去,發現大堂右邊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十二走到窗前看了看︰“回主子,看模樣,應該是這屆的舉子。”
甦幕略有興趣的盯著人群︰“舉子?會試在即,他們怎麼全跑到這來了。”
十二躍躍欲試︰“要不要屬下去查查?”
“啊?”甦幕看著他,又敲了敲夏侯遮,遲疑道︰“這要看夏侯兄的意思吧。”
夏侯遮平靜的與他對視,眼里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怒意。
“你想查嗎?”
十二狡黠一笑,他仗著年紀小還長著娃娃臉,絲毫不嫌丟臉的朝甦幕道︰“甦公子,我都快無聊死了,您就讓我去查查吧!”
看著對面的兩雙眼楮,甦幕荒謬的升起一種他能決定夏侯府事物的感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