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邵听著她一字一句地述及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心中早已透亮。
這種事不過是官場上的家常便飯,改朝換代之時尤其多見,楊青雲一個前朝罪臣,今能翻身成了太常寺少卿,其中必然有貓膩。傅鈞性情溫吞,前朝傾覆之後他也未必就仇視新朝,不過是隨遇而安的人罷了,想是楊青雲趁機攜私報復,誣陷傅家有謀逆之心,又反將傅家當了投名狀獻給新朝,這才從中撈了富貴。那潘隸他也有所耳聞,似乎年輕時就是楊青雲的門生,今得了楊青雲的提攜,也在地方上做官,對于前朝舊臣來說算是極好的歸宿了。
諸如此類的事,謝邵早已見過許多,若是發生在旁人身上,他連眼楮也不會眨一下,只當尋常故事听听罷了,可放在傅苓身上,他卻覺得痛心。
她依然在流淚,但神情中又有些堅忍之色。他其實曉得,她雖看似柔弱,其實心底倒著實有些令尋常男子都自愧弗如的韌性,可她再堅忍又如何呢?不過是個失了父母兄長的孤女罷了,家族一朝傾覆、至親尸骨零落,她焉能不哀不痛?
一向視世事悲苦若無物的謝邵在此刻乍然開解浮生之殘酷,一時對那女子憐愛更甚,他愈發小心翼翼地把她攬在懷里,對她說︰“我信你,若令尊果真是為小人所陷害,我一定為傅家翻案。”
這不過是一句毫不費力就能說出的話,可在那時那刻他說出來,卻仿佛一字一句重若千鈞,傅苓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大人此言……可當真?”
他肅容沉聲︰“君子一言。”
擲地有聲。
這時林間飄起寒雨,謝邵見了,當即將大氅脫下裹在她身上。傅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要跳出胸膛,眼前這個雨中的男子峨冠寬袍,他身後是一片淒風苦雨,可他望著她的眼神卻深邃且堅毅,又莫名令她感到安穩。
——那些明明是屬于她的寒風料峭,最終都被他化成山高月小。
她失神間,又听他說︰“今日林中有雨,本不該在此多留讓你受涼,可如今你父母兄長皆在此,我有一言實在不得不講明。”
謝邵鳳目流光︰“傅苓,我想迎你入謝家。”
風聲。雨聲。蒼林無邊。
他的眼中有愧色,但又堂堂正正、光風霽月︰“以我的本心,自然願娶你為妻,可世家之中輾轉騰挪的余地甚狹,至于婚事,尤其難自做主。但我敢在你父母兄長墓前立誓,此生不娶正妻,即便我尸骨化為飛灰,我的墓穴里也有你傅苓的位置。”
後來,傅苓成了謝邵的妾室。
他帶她回去拜見了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尚且精神矍鑠,母親則慈眉善目,謝邵的五官模樣多隨了母親,但□□卻與父親更相仿。二老皆待她很和善,尤其當謝父听聞她的出身,更有些慨嘆︰“當年傅氏與謝氏也是世交,謝氏遷出東京之前,我與乃父還曾有過幾面之緣,不想人事變化多端,最終竟……”
最終竟如何,謝父未曾說下去,只化作一聲長嘆。
謝母也憐傅苓身世淒苦,拉著她的手嘆息不斷,終是對一旁立著的謝邵說︰“好好待人家。”
謝邵躬了躬身,答︰“母親放心。”
他們成婚的那一日,按照後漢的禮儀,本不當有什麼婚宴、走什麼排場,但謝家人待傅苓甚厚,還為她籌辦了些婚嫁的儀禮,雖並非如同迎娶正妻那般大張旗鼓,卻也算極體貼,全了她貴女的體面。
洞房內紅燭長明,謝邵一身紅衣,輕輕挑開她的蓋頭,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是人生至樂、凡世清歡。
芙蓉帳暖,被翻紅浪,在那些抵死纏綿之後,是那人一聲聲低沉的︰諾諾。
棋局之外,菩提樹下兩位神明執子談笑。
荒蕪尊座拂了拂衣襟上飄落的菩提葉,與西天那位對視一眼,笑道︰“人生得意終有盡時,此後,該是你我對弈的時候了。”
他二人婚後,過了幾年歲月靜好的日子。
謝邵很忙,因新朝方立,自然有千頭萬緒需得他親自梳理,前朝亦有些殘余的勢力在地方上作亂,平叛一類的事也需他親自關照,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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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無論多忙,一定會回府與傅苓一起用晚膳,晚膳過後一定會陪她在庭院在散步、或者陪她一起和妙妙玩兒,至于他在書房處理公務時,也總纏著傅苓在一旁陪他。他休沐時則更加出格,婚前還會時不時進一趟衙門、去一趟軍營,而今是不到迫不得已絕不額外上職,要麼帶傅苓外出踏青,要麼就是二人膩在房里,黏糊得很。
謝邵本就是東京城里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又年少居高位,自然引得世家貴女芳心搖動,但他本無花名,而今又有了寵妾,反倒在京中引發了些熱議,這番熱議還一路傳到聖上那里,于是新帝某一日微服出宮,攜了二三侍從便進了謝府一探究竟。
新帝劉帛,與謝邵年紀相仿,當年謝家迫于時勢投奔雲南王後,謝邵便與當時還是雲南王世子的劉帛一起長大。他們二人一起讀過書,一起習過武,一起上樹掏過鳥窩,一起斗過蛐蛐兒,倒比嫡親的兄弟還要親密些。
新帝登基之後待謝邵依然親厚,常多厚賜,謝邵卻再無逾矩,父親也常提點他︰“當年世子已為天子,縱然他待你如手足,也切莫失了為臣的恭謹,須知天子喜怒無常,若失了進退之道,恐終有一日大難臨頭。”
此言,謝邵始終謹記。
是以,即便新帝微服到他家里來了,謝邵也依舊秉承了朝堂之上的禮度,近夜更是設宴以敬天子。
新帝是位性情深沉的君主,雖常與臣下談笑,但轉頭就將那臣子抄家的例子也並非沒有,是以年紀輕輕便大權獨攬,一眾臣子莫敢不服,即便是當年老雲南王的舊臣也無一個膽敢僭越。
席間新帝笑道︰“朕近來听聞些有趣的傳言,說你太尉大人府上新近添了一位小嬌娘,勾得你連衙門都懶得去了,可確有此事?”
“半真半假,”謝邵聞言一笑,從容應對,“臣雖確乎納了妾室,但未敢于公務上憊懶,萬事皆以聖上為先。”
天子朗聲而笑,待笑叱了他兩句之後,又道︰“當年父皇在時,最憂心你的婚事,他老人家總怕你眼高于頂、最後落成個孤家寡人,未料你倒是開竅開得及時,卻讓一班貴女的芳心盡碎了。”
謝邵拱了拱手,笑答︰“臣年歲漸長,總不好再像年幼時一般混不吝,倒讓陛下見笑;至于貴女們的芳心,想來都早已系于陛下一身,臣是摔不碎的。”
這般巧言令色卻沒讓天子開懷,劉帛望著謝邵,眼中別有深意,道︰“別的貴女芳心如何朕無暇關心,只是嘉福那丫頭自幼便心系于你,你該不是,連她也罔顧吧?”
嘉福公主,天子一母同胞的皇妹。
新帝生了一雙銳利的鷹目,平素笑時不覺有異,但不笑時卻隱約有些戾氣,而當它帶著些探究的神色時,就更令人心有余悸。
像鷹,更像毒蛇。
謝邵在如此令人顫栗的目光中沉默了片刻,而後起身長跪。
天子以手支額,面無表情︰“愛卿此舉何意?”
謝邵神情自若,一字一句落地有聲︰“回稟陛下,嘉福公主自幼與臣一同長大,臣敬之為公主,私心更待之如親妹。陛下此前所言公主心系于臣,實在只是年幼時的妄言,皆不可做準。臣無才無德,實難為公主之駙馬,望陛下明察。”
新帝面沉如水,神色喜怒難辨。過了半晌,卻又大笑道︰“不過一戲言耳,卿何至于此——快快請起!”
遂親自攙扶謝邵起身,又強令他落座。
新帝察其神色,不免又笑道︰“依朕看,這‘無才無德’是假,金貴你那位寵妾是真,朕倒著實有些好奇,究竟是何方神聖能收了朕這薄情的太尉——如何,可否讓朕一見?”
天子開口,本不當拒,但謝邵那時听得新帝的言辭心底卻生出些抗拒。傅苓雖是他名義上的妾,但實質卻是他的妻,他容不得旁人要見便見,縱然那人是天子,也不行。
于是謝邵謊稱傅苓近日抱病,恐將病氣過給陛下驚擾了聖駕,實不便覲見,便將此事搪塞了過去,新帝聞言也並未介懷,似乎無甚麼所謂的模樣,君臣席間同飲一片暢意,天子更是直至深夜才起駕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技術性難題︰荒蕪和梵珂到底有沒有偷看商音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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