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亂亂一天,一直到了這一會兒,翠微堂才算是安靜一些。門簾子靜悄悄地半卷著,外面走廊下支起來一個小爐子,炭火才剛剛熄了,上面銀吊子里殘留的黑乎乎的藥湯也慢慢沒了熱氣。一個眼生的丫鬟半靠在廊子下的柱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睡得正熟,屋子里面全是藥香氣,這會也顧不上什麼雅致整齊之類的,一疊疊帕子,幾盆水,吃藥的碗、勺子扔地到處都是,阿窈隱在翠綠色的紗帳子後面,無聲無息躺著。
楊岑偷偷從走廊子後頭鑽過來——阿窈這一栽倒,別人都以為是嚇得,想著不過過一會就好了,誰知道抬回去躺了一下午,反倒發起燒來。林媽媽正忙著裁撤杜若院里的人,處置紅豆綠豆杜宛這一干人,哪里有空理阿窈?不過是下面的嬤嬤隨手打發了一個貪玩的小丫頭來伺候著,又叫了平時常來問診的大夫,開了兩服藥也就回去了。
這個丫頭平時多半管著院子里面的灑掃,不大去做貼身丫頭的活計,胡亂添了幾碗水,把藥煎出來,也不管燙不燙,對不對,直接就給阿窈灌了下去,看看好像好了一些,就自顧自地半歪著去睡了,也懶得再去看病重的阿窈。
她從下半晌這一睡就沒再起身,到了入夜時分,天氣驟涼,風從開著的窗子里直吹過來,楊岑扒著窗欞子,後面兩只短腿勉力撐起來,使勁拿爪子去推窗戶,卻怎麼也扣不上小小的栓子,急得滿頭大汗,索性拿一塊瓦片叮叮當當給它敲下去,一邊還要提防著外頭這個丫鬟醒了沒有,有沒有人突然過來。等關好了窗戶,放下門簾,就趴在床下的小窩里,等著阿窈醒轉。
這一等,他自己卻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一覺醒來,外面的丫鬟早就已經換了一個地方,跑到紅豆和綠豆值夜的小榻上歪著,呼呼大睡,鼾聲震天響,再去看床上的阿窈,連個動靜也沒有。楊岑拽著紗帳子,晃晃悠悠一離地,只听刺啦一聲,帳子被他撕開了一條口子,楊岑連忙抱緊了腦袋,團成一團,在地上球兒一樣滾了幾圈,半點沒傷到。
楊岑現在已經長大了一些,半歲多的熊貓看著塊頭也不小了,難怪這帳子再也經不起他,楊岑只能咬著竹席子的角兒,四條腿一起用勁,這才爬上床,往里探頭一看,阿窈滿臉通紅,擰著眉頭,睡得不安穩,卻牙關緊咬,一個字也不說。
不得了,這燒又起來了!當日他有一個小佷子,就是這樣發著燒燒沒的!
楊岑慌了神,飛快地爬下床,扒著桌子腿去夠濕透了的帕子,伸長了爪子卻怎麼也勾不住,只能再爬上桌子,把幾張帕子一起投進去,隨便攪了攪,一路拖到阿窈的床上,到處都是濕答答的。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一起都放在她額頭上,又拿浸濕了的爪子輕輕拍她的臉。
這幾盆水本來就是下午打上來的,如今太陽落了山,早就不似當時那般冰涼,楊岑往日里都是被人伺候的,哪里干過伺候別人的活計?什麼也不明白,只能笨手笨腳一層層的帕子往阿窈額頭上堆,看著下面的干了,趕緊放濕的,一邊又用濕乎乎的爪子往她臉上灑水。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來來回回爬上爬下累得氣喘吁吁,整個席子都汪著水,阿窈整個人卻更燙了,帕子干得越來越快,楊岑的脾氣也越來越盛,楊岑把帕子全都揉成一團丟到一邊,怒氣沖沖地到了小丫鬟跟前,高高揚起熊掌,干脆利落地拍了下去。
他如今的氣力並不小,考慮到這丫鬟醒了還得替阿窈換帕子找人叫大夫熬夜,他手下留情了一下下。
那丫鬟睡得好好的,從天而降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腦袋嗡嗡響了半天,好容易定下神來,左右看看四周什麼人都沒有,獨有明月清風照著一片竹林,靜悄悄的,還以為自己發了 癥,正要再睡,忽然感覺嘴里甜甜的有血腥味,一探,兩顆牙已經松了,再一抬頭,對面立著的大銅鏡子里正好映出一個狼狽的人影,頭發凌亂,面頰上腫著一個巴掌印,也不像是人的手指一樣五指分明,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鬼……鬼呀!”她沒命地鬼叫起來,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正正好好看到阿窈氣息奄奄躺在床上,從帳子到被褥衣服全都漫著水,地上潑得一片一片,帕子扔的到處都是,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路沖出門去,直著嗓子喊︰“不好了!有鬼,有鬼!”
這一回,整個院子都被鬧了起來,林媽媽本來剛睡了一會兒,就被吵起來,整個頭針扎一樣地疼,但是鬧得這樣大也不能不管,于是遣了嬤嬤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嬤嬤過去一看,也嚇了一跳,倒不是為這滿地狼藉,卻是因為早已經燒得人事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省的阿窈,渾身都燒得燙手,嘴唇上干得起皮,再使勁喚,也沒甚反應,看著卻是更加嬌艷,嬤嬤這才心急,這可是個值錢貨,好不容易快要脫手了死了可怎麼好?
人是她派的,事是她辦的,不僅不能大聲呵斥丫鬟,反倒要慢聲哄她,令她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一邊又派人去東城請最有名的錢大夫,打發人去回林媽媽,只說是丫鬟忠心,看不慣主子受罪生病,給嚇著了,急著去找人。
請人看診,煎藥,一時間整個翠微堂鬧得翻天覆地,一直忙活了兩天,阿窈才算平復下來。所幸她這病雖然起得急,卻並不復雜,只要藥對了癥候,治得及時,就沒什麼大礙了,也不必用什麼名貴的藥,嬤嬤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松了一口氣——她怕林媽媽追究,沒把事情說大,因此自己掏了許多腰包,這要是再治下去,還不知道要貼補多少。
等阿窈睜開眼楮,就看見好多人嘰嘰喳喳圍過來,有給她遞靠枕的,有給她拿粥的,七嘴八舌地,熱鬧地不行,阿窈卻一眼瞧見了遠遠趴著扒著筐子欄兒翹首朝她看的楊岑,心里莫名一暖,朝他微微一笑。
楊岑如釋重負,心里一松,撐了好幾天沒睡覺,到這個時候立刻就睡熟了。
新來的另一個丫頭乖覺,連忙道︰“這跟著姑娘的,連只花熊也這般靈氣,姑娘這幾天病著,它也一直趴在這看著呢!”
“真的?”阿窈喜上眉梢︰“算我沒白養他!”卻一眼看著楊岑平時吃奶的盤子空空如也,只有窩旁邊散著幾根竹子,上頭有咬了幾口的痕跡,臉一沉︰“誰讓你們給他喂竹子的?!每天喝的奶和筍子呢?”
楊岑這個年紀牙還沒長好,奶再配著嫩筍子,才能咬的動,這兩樣佔了阿窈分例里的一大半開銷,要不是因為花熊是瑞獸,阿窈又編了一個菩薩托夢的故事,林媽媽斷不會答應養這麼費勁的東西。而這幾支硬竹子,一看就知道是楊岑餓得太過,卻又沒東西吃,只能拖了這樣的吃食過來,啃了兩口卻又啃不動,只能丟在那里。
阿窈一時間心疼得不行,發了一通脾氣,那個新來的丫鬟紫玉沒討到好,卻被排揎了一場,只能一邊去找楊岑的吃食,一邊不滿地在心里嘀咕︰“怪不得都說這個阿窈姑娘沒良心,難伺候,別人為她忙了幾天,她卻只惦記一個畜生!”
等楊岑醒過來,就看見自己的食盤里倒滿了奶,整整齊齊碼著筍子和他愛吃的果子,窗外陽光和暖,一派悠閑,便懶洋洋地活動了一下四肢,從窩里爬出來,準備享用美食。
正在這時,只听一個聲音慵懶地響了起來,令他僵在這里︰“喵~~”
楊岑抬頭看過去,原來是一只渾身雪白的貓,眯著眼楮躺在江素素的懷里,享受著主人的撫摸。
“綠豆打死了,紅豆抬回家了,估計後半輩子廢了,杜宛看著打得重,實際都是皮肉傷,養了幾天,轉手賣給了一個富商,帶到別地去了。”江素素神色淡淡,好像在說穿衣吃飯︰“本不是你的錯,何必自苦,為了這個事耽誤了咱們的打算?”
阿窈摸了摸江素素身上的白貓,神色未明。她暈過去本來是裝的,但生病卻是真的,阿窈雖然顛沛流離,卻從沒見過人血肉模糊躺在眼前,且還是因為她。要說後悔,卻也不悔,杜宛指的那段牆卻是好爬,也沒有夾道,然而底下就是一條大河,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便沒了命,若是被林媽媽抓著了,她的下場只會比杜宛更慘,然而要說快意,卻也並不是,就像一盤子調料,酸甜苦辣咸一起倒進來,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你把這只貓留下來,也能解個悶。”江素素也不在意她說不說話,把膝頭的貓放下,就要走,阿窈雖然喜歡貓狗,卻也沒有閑工夫去養它,正要拒絕,卻被江素素的理由噎住了︰“這貓熟悉我院子,但凡到了時辰,仍舊回我這里來,也能傳個消息。”
阿窈平時快言快語,踫見江素素卻像是打進了軟棉花里面,只能點頭把貓給收了,剛送完江素素,就听窗戶外面稀里嘩啦,不知什麼東西倒了一片。
阿窈從窗戶外面看過去,只見圓圓滾滾的楊岑正和那只新來的白貓對峙,擺出一副凶狠的模樣,然而圓圓的腦袋,大大的黑眼圈,更顯得有趣,那只白貓絲毫不以為意,高傲地一甩尾巴,跳上了高高的架子,歪頭看了它半晌,直撲過來,反而把虛張聲勢的楊岑嚇得落荒而逃,踫翻了一片的東西。
被貓追得滿院子跑的楊岑欲哭無淚︰“救命!本公子最怕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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