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到了第二日的清晨,小九從羲和宮的小廚房端了藥出來,捧去房間給柏子青的時候,柏子青已經起來了,正坐在軟榻上。小九遠遠地看著,只見他軟著身子,撐著臂擱上又在翻一本什麼東西。
平靜也是不容易。
夢中有洪水猛獸,也有逶迤薄雲,柏子青睡出了一身的汗,朦朦朧回過神來,這場病竟然好了,還好的沒有一絲痕跡……分明昨晚意識模糊見太醫的時候,那些老家伙的臉上還滿是愁容。想他大概只是喝多了酒,後勁未過有點小咳嗽,是小九太夸張罷了。
“公子,喝藥了。”他朝柏子青走去,“公子一大早就坐起來,連件衣服也不披地在看什麼?不休息一下麼?昨天您回來的時候,可是嚇人的很……”
柏子青手里拿著一本《玄怪錄》,是入宮時跟著柏家的箱子進來的,正看的津津有味。這些東西宮里也不是沒有,只是他素來愛用自己的,這個習慣沒改,現在變得更加刻骨。宮里的東西多多少少還要和贏粲沾上關系,他是踫一下都不想。
柏子青不願放下手中的東西,他正看到周靜帝初的部落主骨低的故事,那有能人者名多受,可吞食人再吐出完全如初,名為“大小相成,終始相生”,結局是那骨低貪婪,落了個全家染病,一年後門戶死絕的下場,實在是唏噓有趣的很。
小九又催了他兩聲,他便頭也不抬地朝他伸手接藥碗,“你現在覺得嚇人,到時候看到公子我犯了事,焚尸揚灰,豈不要昏過去?”
小九的手抖了一下,駭地臉色都變了,“怎的一大早公子就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你沒听說過公子我有預知能力嗎?”柏子青朝他眨眨眼,放了書,將碗里濃黑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再將瓷碗遞還的時候,這小太監仍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似乎是想問個究竟,又不太敢問,就如同昨天的事一樣——
整個宮里的人都知道,殿試堂上,禮部尚書紀仄被抓,秦升引咎辭去儀制清吏司管職,一眾應試者接受調查,只因有考生爆料出科舉舞弊之事,引得聖上大怒。
小九繪聲繪色和柏子青說了,卻被後者嗤了聲,但笑不語。
聖上大怒?那堂上巧笑不置一詞的、那慢條斯理品茶挑眉連眼神都沒冷一分的,怕是另一個贏粲吧?
宮中連圍繞著贏粲的話題就如此多了,他原以為自己怕是也躲不掉,但小九一打听,才發現人人都在說的是方 ,留給他的是半分只言片語都沒有,像是沒人知道他去過似的。
柏子青心道這樣也不錯,前世今生的落敗都是敗在那個人手里,沒什麼好得意的,卻也沒想象的那麼不甘心。說到底,他就是野心不足,又不忍壞了這盛世的喜悅。
他這麼想了一會兒,又伸手掐自己一下,權做三番四次地給自己找理由的懲罰。
小九將碗擱回桌上,不甘地探頭去看柏子青手中的書本,嘟囔著,“公子天天都在看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鬼怪傳說,哪一個不比這宮中的人物事有趣些?陰界是有判官的,什麼生死輪回皆有報,豈不比這陽界更有人情味兒?”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這倒是。”小九點點頭,道︰“如果公子喜歡听故事,那我也給你講一個。”
柏子青這下忽然來了興趣,他把書本一合,“你說。”
故事來自贏國偏遠的獻州,快到邊關的故事,小九才講了一個開頭,便有喧鬧聲自羲和宮偏殿傳來,直搗入外屋中。柏子青朝小九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讓他待會兒再繼續。
“是袁辛夷。”
這位娘娘的聲音柏子青听了半輩子,她咳嗽一聲柏子青都能右眼皮直跳。這個時間連午膳都沒到,浩浩蕩蕩的來請安,怕還是找茬的意思多點。
小九順著柏子青的話點點頭,到門邊去迎一眾人,為首那個粉衣羅裙,滿頭珠釵的,正是袁辛夷。
“听聞柏公病了,我和眾位妹妹啊今天來是特地來探望的。”
按照宮里的禮儀,對待其他妃子時,各王公大人當是退避出一段距離,也要刻意回避不恰當的動作的。可柏子青的動作連變都沒變一下,他還是早上小九見他時慵懶靠著軟墊的模樣,連身上後來披的一件衣服也松松垮垮的,有些太隨意的模樣。
柏子青與方 不同,後者那張臉陰柔,美過了頭;前者卻得益于柏舒,是無論如何看著,也覺得賞心悅目。此時,他也正笑著道,“謝謝諸位的關心,昨日太醫也來瞧過了,是沒什麼事的。喏,藥也吃過了。”
他的手往桌上的空碗一指,袁辛夷等人便同時同步乖乖望去。連一旁小九也沒忍住,抿著嘴拿手掩著才沒笑出聲來。
袁辛夷卻是沒察覺,仍然自顧自道,“我听說昨日殿堂上那方 膽大包天,區區一個男寵竟敢頤指氣使責令一眾大臣!真是听著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周圍鶯鶯燕燕的那些人也在七嘴八舌地附和,柏子青仍是拿著那卷《玄怪錄》,指尖在書頁上慢慢摩挲,有些無趣地打了個呵欠,原來還是因為方 。
柏子青心下了然,似笑非笑地看著袁辛夷,等著她滿意的听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數落完方 ,回身對自己道,“柏公入宮來的第二天,不是與我們定了規矩的嗎?”
像是一錘定音。
前面鋪墊了那樣多的東西,還不是由著宮里能說話的人少,出了事就拿他柏子青當稀罕物。柏子青想了會兒前世遇到這種事自己都做些什麼,無非是順著這些人說話,事後還去找方 ,語重心長地講上兩炷香的時間,反正該諷刺的還是諷刺,該使絆子的也不會手下留情,一點效果也沒有,也難怪後來在宮里待了這麼久,沒有人怕他,都覺得他好說話。
“規矩啊……”柏子青笑著,側著頭看向袁辛夷,“我定規矩是不假,要你們守規矩也是真,只是這件事,可是由皇上做主的。”
“皇上?”
他刻意加重了語調,袁辛夷終于皺起了眉頭,臉色也驟然換上了另一幅,變得有些刻薄起來,“可那個方 ……”
“那個方 ?”柏子青呵了一聲,他忽然坐直身子,聲音也足氣而沉,“我原先就說了,皇上的事我管不著,可你們,我卻是有權利的。你方才張口閉口就是他的名姓,你是入宮這麼多年的人,居然還膽敢在眾人面前直呼‘男寵’?是當我耳聾了听不見,還是說這便是你袁辛夷蔑視君上的態度,竟膽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大到對後宮指指點點?!”
柏子青握著那書往身邊一拍,重重打在楠木扶手邊上,也是刺耳一聲,滿殿都靜了。
“當著我的面都能如此,無人在時,豈不是天下都要對不起你們了?”
“……是我們一時失言,請柏公責罰。”
“責罰?其實我思來想去,也不知要罰你們什麼……”柏子青眼也不抬,“我到底和你們不一樣,我罰的重了大家都不樂意,既然事情是皇上惹出來的,你們就自己去皇上那兒,問問是個怎麼的罰法吧。”
“……”
本來便不佔理,方才那請罪的聲音更是惹得袁辛夷臉上一陣黑一陣白的。
她一跺腳,正要發飆,身後便有人喚她,不怕死地頂嘴道辛夷娘娘得皇上恩寵甚重,想必不會舍得。
柏子青一字不落地听了,既不敢置信又惱怒。
“這倒是。”那袁辛夷的臉色稍霽,先前那點表露的“關懷”本相都露了,“昨日殿試上下來的事情,我們也就是找你這一說。當初自己非要攬事,現在又推說不管了?”
“沒有不管。”柏子青皺著眉頭站起身來,“既然你覺得我說的話不管用,那我今天就親自領著你們走一趟。”
他高出那袁辛夷一個半頭了,也順勢著居高臨下的、睨了眾人一眼,一字一頓道︰“你們听著,若是罰的輕了,這個位子,我心甘情願讓給別人坐,再不多說半個字。”
“這是在干什麼?”贏粲見柏子青身後跟著一大群人,頓時臉色便黑了。
柏子青也不跟他多廢話,他讓袁辛夷自己說。
“皇上,都是柏公太無理!”袁辛夷一句開口,從入殿時柏子青的坐姿說起,先道他不講理,再添油加醋,將柏子青說的話完完全全換了個模樣,“我們本也沒說什麼,只是這宮里確要講規矩,那定規矩的人都不守,還能有誰守?”
她說這話的時候盯著贏粲,贏粲卻看著柏子青。
柏子青誰也沒看,他等袁辛夷說完了,只說,“別人的事我管不了,但到底還是能管你。皇上須得給一個公正的說法吧,罰還是不罰?”
贏粲冷笑一聲,道,“罰,自然是要罰的。”他頓了頓,又道,“可今日鬧到朕這里來,子青可有想過自己管理後宮失職之責?”
“沒有。”柏子青緩緩搖頭,“皇上如此神斷,在子青入宮時就當想到這一天了不是嗎?”
贏粲深吸一口氣,笑道,“很好,那你們統統回去閉門思過三日吧!”
“臣妾遵旨。”袁辛夷同眾人行完了禮,瞥見柏子青沒動,便冷笑著問了句,“柏公莫非以為皇上說的人之中,沒有自己吧?”
柏子青坦然地轉身,點頭,“確是。”
“大膽!你竟敢蔑視皇上……”
“這話從何說起?”柏子青道,“方才皇上問我是否有想過自己失責,我可是說的‘沒有’。既然沒有,為何要罰?”
“這是強詞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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