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經很老了,臉上皮膚因失去水分而皺縮。
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任由兩名年輕的護士為他注視治療用的藥劑。
他的兩指間拿捏著一根紅珊瑚香煙,我雖然不通煙草,卻也听報社里的其他人說過,這是四五十年前在潘德爾警署盛行過的煙種。
他的牙齒已經掉落大半,只好用雙唇泯緊煙嘴,年輕的女護士沒有阻止他,這或許是由于香煙並未真正點燃的緣故。
我坐在老人的對面,坐在這座城市外的古老莊園中,我將常用的筆記本攤開放在大腿上,擰開鋼筆的筆帽,筆尖凝著將出未出的墨,停留在筆記本第一頁的左上方。
這是一本全新的筆記本。
我之前的那本筆記本還未寫完,這有些不符合我的習慣,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能理解,這是一個值得用全新的本子寫下的故事,哪怕只能听到一些零碎片段。
我的手指微微顫抖,鼻息間的呼吸還算均勻,但這是我自己竭力克制的結果,我明白,這是緊張。
我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了。
事實上,我入行十年嗎,已成為業內的標桿式人物,現在正擔任潘德爾市黎明報的主編,這家報社的影響力能覆蓋整個西南,我的能力毋庸置疑。
但我的手仍然緊張得發顫。
是我太久沒有做過記者的工作了?
不。
我知道不是這樣。
實在是因為眼前的老人所要說的故事太過震驚,以至于我,都沒有完全的把握能處理好這次采訪。
困惑了這麼多年的謎題,終將在此地解開。
有關于……那個人的故事。
老人動作緩慢,終于拿開泯在唇間香煙,旁側的護士適時地接過已有些濕潤的紅珊瑚香煙。
老人輕咳了一聲,我立刻端正坐姿。
我深吸了一大口氣,竭力平穩情緒,開始拋出已經準備好的問題。
“為什麼我會接受這次采訪?”
老人的牙齒只剩下幾顆了,說話時有些漏風,我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強辨識他的話音。
幸運的是他的語速並不算快。
老人咧著嘴,似是在無聲地低笑。
“因為我快要死了,有些東西是帶不走的,有些東西,我也不願意讓它隨我一起住進黑暗的棺槨里。”
“過去的幾十年,政府不願意提起那個名字,所以我也從沒說過,但我快要死了,你不能試圖和一個將死的老人談理智,所以我接受了你的采訪。”
老人這次真正地笑了出來,聲音低沉。
“關于你的問題,‘那個人’是否存在,我的答案是︰的確存在,至于是不是一個年邁老人的胡言囈語,那得交給你自己來做出判斷。”
“他的樣貌?啊,讓我想想,你知道的,我這個年紀的人記性已經很差了,他的臉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不過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個子不算高,甚至可以說有些矮小,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僅僅比普通女人高出一丁點的小個子。”
“他喜歡穿一身栗色的便服,有時是獵裝,有時是禮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穿著燕尾,帶著高帽,像是準備去參加宴會,可實際上那是一次警署的外勤任務,我作為新人警員被準許參與。”
“老實說,第一次我並不喜歡他,那時他已經是警署的副隊,但出外勤時卻這種打扮,讓人難以不懷疑他是某個小貴族子弟,打點了警署得來了位子。”
“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在他面前,我在西澤爾學院記住的那些知識都是小兒科,他只用了一個瞬間就判定出工廠里的敵人大致數量和動作習慣,而我卻盯著地上的玻璃渣發愣。”
“搜索工廠的時候,他帶著我往左,其他的前輩們向右方搜索,最終目標被我們撞上,一共六個人,我正準備掉頭尋找增援,他卻直接脫下高帽和外套交給我,然後一個人沖了過去,那時我簡直覺得他瘋掉了,那六個人每人都高他大半個頭!”
“結果再次讓我知道錯誤,六個人照面之間便被他撂倒,真的只是照面,我都來不及掏出懷表來計時。”
“我在西澤爾學院時在格斗上的得分很高,事後我分析過,如果是我自己,應該能夠應付三個人左右,但至少得糾纏十幾個來回,絕無可能做到他那樣干脆利落的擊倒。”
“他喜歡抽紅珊瑚香煙,對,就是我剛才的那種,也正是因為他的習慣,才讓這種香煙成為潘德爾警署後面幾十年的標配。”
“他很強,這點毋庸置疑,但我看到的還不是他最強的姿態,他有一把定做的亮銀色反曲刀。”
“知道屠夫‘博格寧’嗎?就是幾十年前轟動潘德爾的連續殺人魔,像你這樣的普通人,博格寧一只手臂就能把你錮到窒息,結果你猜猜看他在那個人手上撐下幾刀?就三刀!他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可能。”
“前輩們都叫這把刀‘小銀龍’,這是私底下的叫法。他們可不敢當著那個人的面叫,因為警署里的老人,多少都見過那個人真正動怒的模樣。”
“他在警署是不是很讓人討厭?哈哈哈,怎麼會,那個人可是當年警署里所有人的精神偶像,就連警長都沒他受人愛戴。”
“那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毫無疑問會成為下一任警長,甚至遠不止如此,就連警長私底下也是這麼認為的。”
“誰知道,最後居然會變成那種狀況……”
“他是好人?你認為一個雙手沾滿血污的人能被稱作好人?”
“他是壞人?嗯……這樣說也不太對,政府不讓明說,但有現在這樣平穩的社會,那個人可是功不可沒。”
“真要形容的話,那大概是個怪物吧。”
“一個沒人能看透他到底想什麼的怪物。”
“他現在在哪里?什麼蠢問題,我怎麼可能知道!”
“他叫什麼名字?讓我想想,我第一次見面時叫他副隊長,前輩們稱呼他為頭兒,而警長則叫他當時的名字︰梅爾羅斯。”
“至于他的真名,呵呵,誰知道呢。”
“還有沒有更詳細的故事?好吧,那我便從我知道的講起,那是我還沒從西澤爾學院畢業前,由警署的前輩們口中听到的事跡。”
“那個人第一次走進潘德爾警署,是在792年的冬天……”
“.…..”
——————《潘德爾警署第二十三任警長︰羅伊•約德爾福的訪談筆錄——黎明報主編︰康納》(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