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瓦勒里烏斯太太有這樣那樣的憂慮,但不可否認,在大多數信眾眼里,蜜蘿無疑是個信仰虔誠的姑娘——整個巴黎,即使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信徒和某些無所事事又討厭交際的貴婦人,也再沒有誰會像她那樣頻繁地進行懺悔。
當然,蜜蘿小姐的懺悔必然要求埃里克神父主持。教堂常駐的年輕神父迪瓦斯頂著正在祈禱的信眾們贊嘆的眼光,神色平常地引著少女進入懺悔室就坐,然後步履匆忙地逃了出去。
就像瓦勒里烏斯太太所知道的那樣,埃里克神父並不經常待在瑪德萊納大教堂,但蜜蘿去的時候,他總是在的。
“咳,蜜蘿,我的孩子,今天你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嗎?”神父的聲音透過祈禱室的牆壁傳到蜜蘿耳邊,比起往常有點兒低啞,帶些隱隱的鼻音,但還是很悅耳。
“當然,埃里克!今天的小蛋糕我推薦配合隻果醬食用,但你好像比較喜歡番茄醬。”蜜蘿說著,掀起籃子上白布的一角,露出一紅一棕兩瓶色澤鮮亮的果醬,神情快活,“所以你要番茄醬還是隻果醬?”
“隨你,蜜蘿。”埃里克說這話的時候簡直是無奈的。他理解長期的饑餓在小姑娘心中留下的陰影(他同樣默認了蜜蘿曾是亞裔奴隸的身份)——那種經歷他早年也曾有過,並且相當深刻。但他對蜜蘿事事以吃為先的準則從來不敢苟同。尤其是,那孩子天賦的嗓音分明如此動人。
“那我就把兩種果醬都留給你好了。”蜜蘿繼續快活地說道。就見她熟門熟路地從懺悔室靠近神父一側的牆壁上抽出一塊看似厚重實則中空的仿壁隔板,把重新蓋好白布的籃子遞了過去。
“你最好趁熱吃掉一些,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練習了。”隔板那頭半天沒有動靜,蜜蘿撇撇嘴,不情不願地承諾道。這才有一只手從對面接過籃子。
大籃子的遮蔽還算嚴實,但對五感敏銳到極致的新人類蜜蘿來說,不用留心也能看清那只幾乎完全裹在黑袍里的手臂——神父的衣服不是沒有黑色,但最近可沒有什麼追思彌撒。
“埃里克,我跟你說,今天克莉絲汀差一點就被歌劇院的合唱團教練勸退了,幸好我提前用小蛋糕收買了卡洛塔姐姐——就像你說的那樣,首席女高音的面子果真很管用……”趁著埃里克品嘗蛋糕的間隙,蜜蘿像只活潑的雀兒一般“嘰嘰喳喳”嘮叨起自己的事情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算是她在懺悔室里難得的“正事”時間了。
小蛋糕的味道很不錯,尤其是對一個饑腸轆轆的感冒病患來說,但埃里克更在意少女言語之間對卡洛塔的推崇。他與蜜蘿相處的時間已不算短了,也早已知道,眼前的女孩兒雖然看上去活潑隨和,實際上對大多數人與事並不十分在意——他有幸例外,但現在看來,除了蜜蘿的親人們,他似乎不再是唯一的例外了。
埃里克有些後悔自己的建議。他知道克莉絲汀,那個金發碧眼的小姑娘其實也藏著一副難得的好嗓子,而且心靈淳樸。事實上,她一度佔有了他全部的愛與同情,而他至今仍假作克莉絲汀亡父的英靈試圖喚醒她內心所潛藏的對音樂的熱情——作為讓他遇到蜜蘿,這真正的珍寶的答謝。
“卡洛塔?那個紅頭發的意大利女人?不過是一架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麗的高音機器罷了。”埃里克嗤笑一聲,並不掩飾話語中對那位歌劇院大明星的輕蔑。就是他為了節約時間塞了滿嘴的蛋糕,以至于這回答含含糊糊,難免有些滑稽。
“只要你完成我的特別訓練,不,不需要全部完成,只要你願意,不要半個月就足以超越她,成為歌劇院的絕對新星!”冒牌神父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語調狂熱又傲慢。
“當然,”他透過牆壁上的窺視孔看著蜜蘿的臉色,慢吞吞地補充道,“在下個時代,克莉絲汀也會有一席之地——我已經拜托我一位同樣偉大的朋友給予她教導了。”
蜜蘿不置可否。雖然她不太懂鑒賞,但也听得出那位紅發女高音每晚的傾情奉獻不比神父先生訓練自己時偶爾的開口示範那種強烈的感染力。
但也絕不難听,甚至,倘若我沒听過埃里克的歌聲,卡洛塔的歌唱就足以令我沉醉了。蜜蘿想。在接受埃里克的教導後,她知道那是高超技巧的魅力,雖則她清高的藝術家朋友對這類純粹的炫技從來不屑一顧。
來到這個時代這麼久以來,蜜蘿已有所覺察,卡洛塔夸張的妝容和表演正迎合了大眾的口味——這位首席女高音有時或許過于刻薄、虛榮,愛慕奢華,但在本職工作上的確無可挑剔。而蜜蘿以為,蟬聯數年的首席女高音之位正是對她的嘉獎。
事實上,後來的新人類作為進化物種,普遍全面超越這個時代的舊人類,無論是五感還是其他。而她作為第一批誕生的新人類,雖然並未完全脫出舊人類的窠臼,雖然意外穿越到這個舊人類時代之前傷勢嚴重到只能維持幼年體修養,但相對絕大多數平庸孱弱的舊人類,她仍是出類拔萃的存在。
之所以是“絕大多數”而不是“所有”,隔壁那位害羞的神父埃里克先生當然是很重要的因素——就算蜜蘿不覺得如果哪天末世降臨,神父先生現在所追求的“高雅的歌唱藝術”有什麼用處;也不妨礙她用接受特訓作為交換,監督神父先生按時用餐。
畢竟,無論哪個時代,享受都是人類的本能。而對于“藝術家”這種在老一輩口里嬌貴又任性的生物,蜜蘿總是願意多幾分寬容的。
“那麼準備一下,我們今天繼續咬詞口型的練習。”埃里克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已經變得清晰而嚴厲了。
“你之前還夸我已經快要超越卡洛塔了。”蜜蘿低聲嘟囔了一句,還是乖乖地翻出祈禱室里早已準備好的練唱譜子,盡量保持開闊的口型大聲念起來。
事實上,天生的寬廣音域和對自身每一寸細致入微的控制為她省去了大量初學者必須逐步完成的訓練,剩下的這些所謂“訓練”其實不過是對某些初學者都有的不適合唱歌的習慣進行矯正——同樣鑒于她對自身驚人的掌控力,埃里克知道這些細枝末節不會困擾她太久。
是的,她已經快要超越卡洛塔了,在音謊。他一向自負于自己的才華,但蜜蘿,在決心教導她之前,埃里克從不知道上帝會這樣偏愛某個造物——給了她艷麗無雙的容貌,又慷慨地贈予她更加驚艷的天賦與才華。
那才華甚至不止于音樂——克莉絲汀隱約向他提過老戴耶收養蜜蘿的經過,但當他第一次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透過懺悔室的窺視孔見到這位克莉絲汀又依賴又崇敬的小妹妹時,蜜蘿的法語發音就已經是優雅地道的巴黎口音了。
得說幸好,蜜蘿還沒準備向她頗有好感的神父先生暴露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信者的事實。某種意義上來說,瓦勒里烏斯太太的教育並非白費——至少她成功地讓蜜蘿意識到了在這個全民信教的地方隱藏自己無信者身份的必要性……
盡管如此,在蜜蘿的襯托下,埃里克不禁對自己那仿佛被神遺棄的軀殼感到莫大的悲哀。那軀殼是如此丑陋怪異,令人望而生畏,就連生他的母親也厭惡不已……就連最善良最柔軟的心靈也吝于對他施舍同情。
而蜜蘿,盡管埃里克不願承認,但她的風格的確與卡洛塔更為接近——在他的悉心教導下,蜜蘿的演唱技巧迅速提升——少女對音樂藝術之類並沒有太多興趣,但似乎是習慣使然,對他的教導從不輕忽。
埃里克一度為此感到欣慰,但在更為高妙圓滑的技巧背後,他听不到少女傾注的情感,就仿佛正為他高歌的並非少女鮮活的唇齒,而僅僅是一台被他精心打磨過的高音機器。
不過他知道,蜜蘿與卡洛塔是不同的。
埃里克永遠也忘不了初見蜜蘿時,黑發少女那雙奇異的眼瞳。那時候他還在盡職地扮演一位慈悲的神父,為著守護克莉絲汀;而蜜蘿謹慎地祈禱,黝黑的眼眸也尚未向他展露溫暖柔軟的笑意,就好似幽冷的夜空,令人心悸的濃墨中偏又點染著碎星般的光彩。這讓埃里克確信,她的淡漠並非出于如卡洛塔一般令人切齒的麻木,而僅僅只是不曾體會的懵懂,就像天使降臨凡塵,縱然體貼地收起了羽翼,心靈卻依舊傲慢地高踞雲端。
但這也足夠了,倘若只用取悅那些附庸風雅的愚人,她盡可攀上榮耀的峰頂,享盡鮮花與掌聲,而他這羞于露面的戀慕者再用幾十幾百倍的時間與她攀談,也不過是令這天使為他走入塵世——而他依舊只敢藏匿于角落的陰影之中,遠望她滿身榮光。
看著認真練唱的少女,埃里克忽然感到一種丑惡的嫉妒攥住了自己的心靈,他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嫉妒這個能夠在陽光下恣意歡笑的天使,嫉妒又向往,伴隨某種即將失去的預感。
“蜜蘿!”但他還是粗暴地打斷了少女的練習,聲音低沉,隱隱像是困獸的咆哮——或許就算是慣于隱忍的冒牌神父先生,在病中也難免做出些沖動的決定。
“埃里克?”蜜蘿一點兒也沒有被打斷的不悅,僅僅是疑惑地偏頭——準確地朝向他所在的方位,語調愉快,烏黑的瞳孔早已破冰,卻清亮如昔。
“你的技巧已無可挑剔,但其余方面還有很多欠缺……”埃里克狠狠打了兩下自己脖子上那個勉強能稱作“腦袋”的丑陋玩意兒,感覺它愈發疼得厲害,而且開始感到昏沉,連帶著聲音也欠了些威嚴,“听我說,孩子,你現在需要更加細致的引導,而我在巴黎歌劇院的那位老友正好可以勝任——就是正教導克莉絲汀的那位,我會去信知會他,而你可以等克莉絲汀代為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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