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還是期盼有個人來拯救我。
——司 日記
二零一五年中秋 s市永寧街
那年中秋節,咖啡店剛營業,盧奶奶就帶一小籃子月餅過來,說是自己做的。司 手足無措地接過去,心想以她和盧奶奶的交情,似乎還沒好到互賀佳節的地步。身無長物,她想不到能回贈點什麼。
盧奶奶客氣地說︰“司小姐,你店里那位壯壯的小哥在不在?”
難道月餅是送蔡昆的?司 回答︰“他還沒過來。”
“那他上班後要是不忙,能不能讓他幫我抬一抬花盆?”
是有事要幫忙。司 說︰“盛姐,你看下店,我過去幫下奶奶。”她脫了圍裙要過去,盧奶奶還有些遲疑︰“司小姐,花盆都有點分量。”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過不過來。”她推開門,讓盧奶奶先走,“你別看我瘦,我有力氣。”
到小樓一看,司 才知道她把話說得太滿。盧奶奶想搬的是上次買回來的兩棵金錢樹,連盆帶樹有一米五高,要從客廳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說我倆抬抬,可人家的年紀擺在那里。她只好把花盆旋轉推到窗邊,然後吸氣,蹲下來抱起花盆的盆身。花盆顫悠悠地離開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勢將花盆挪過窗基,要再下台階,已是不可能。
盧奶奶看不下去,走過來幫忙抬。她年紀雖大,腿腳還利索。
這日上午院子里還沒來太陽,兩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錢樹。盧奶奶說︰“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錢樹隔一段時間就要搬出來照照陽光,才長得好。”
她遞水給司 喝。四年來,司 第一次站到這客廳里。
一屋子中式風格的木質家具,式樣都很老。唯一新穎的是方形茶幾,和實木沙發相近的深褐色,款式異常簡單,像是這幾年大熱的無印良品風格。只不過放在這里,有些不協調。
茶幾正中央,擺著一套別出新意的錫器茶具,做工小巧精致。沙發上鋪了布藝靠墊,像是某種土布蠟染,顏色圖案都很繽紛,也許是旅游時帶回來的紀念品。
而客廳的最里側放了佛龕,點著長明燈。哦,盧奶奶也信佛。
司 被沙發背景牆上懸著的兩幅油畫吸引過去。一張是繁花綠葉間的透明玻璃缸里養了四條金魚。紅綠色塊的大面積運用,線條粗獷有力,像是小孩的臨摹制作。
同是名畫,同是臨摹,另一幅繪畫水平則好得多。是一個西洋少女的半身像,側臉白皙柔和,金棕色的頭發如瀑布般揚灑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盧奶奶喚醒她︰“原來的房東留下來的,二樓有間房以前是畫室。我從櫃子里掏出不少來,看這兩張比較好看,就掛了起來。”
司 趕緊走開︰“是挺好看的。”走兩步,便到鋼琴旁邊。酒紅色的金絲絨罩布,把它蓋得密密實實。她輕輕拍打上面的浮灰,問道︰“奶奶彈琴麼?”
“不會。”盧奶奶說︰“也是以前房東留下來的。鋼琴多貴啊,沒道理把它扔出去。”想起今天是中秋節,她起身去廚房,“你歇會,我給你切點水果。”
幾十年未回國,盧曉瓊對定安村如今的一切都覺得生疏。她年幼時生活的印記,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里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听一句地道的白話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匯聚到這里。龐大的打工人群中,總少不了那些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他們成群結隊,聚眾喧嘩,到哪兒,都如同蝗蟲一樣,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頭發烏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把整個耳朵都露出來。上班時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空閑時候偶爾在街邊看見,穿露臍t恤和破洞牛仔褲,露出白花花的長腿。十個手指涂得黑黑的,手腕處還有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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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sp;怎麼講,都不是好打扮。
穿這身行頭,還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國數十年,也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家伙。
可她跨坐在別人的摩托車後座,就那樣長手長腳地坐著,不戴安全帽,一只手上還拎根煙,姿勢囂張霸道。摩托車在街頭巷道風馳電掣,她就那樣抽著煙,留下煙尾的火光,像螢火蟲在夜間飛舞。
盧奶奶的眼神還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 在笑,笑起來眼神冷酷又輕蔑,沒有一點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溫柔和天真。
盧奶奶搖頭,她這一生,見識過那麼多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子,司 不是她眼界里的好女孩。
可是,這女孩也沒做很過分的事。規矩地上班,客氣地講話,雖然不是很熱情很有禮貌,但是該幫的忙她也都幫了。
剛才花盆差點倒地,司 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點小傷,人也只是一笑而過。
那笑,像是個長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盧奶奶的惻隱之心。她還只是個孩子。
許多人前乖巧懂事的孩子,背地里也是真自私真狠心。盧奶奶想,她看得還不夠多麼?這麼一大把年紀,就不要再犯以貌取人的錯了。
客廳里只有司 一人。
她輕輕掀開罩布,去摸木紋材質的琴蓋,上面有兩條醒目的劃痕,凹進去的地方已變得平滑光潤。原來它已上過蠟拋過光,整體保養還算不賴。
她估摸盧奶奶一時半會不回來,年紀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開琴蓋,右手觸上一個琴鍵,鋼琴即刻發出厚重而悶的一聲。
嚇得司 往後一跳,她沒想到這還是好的。然後一轉身,便看見帥哥站在客廳台階上。
他定定望著她。司 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會以為家里進了賊。“盧奶奶讓我過來幫忙搬金錢樹。”
帥哥的視線轉向還留在客廳里的那盆金錢樹。
司 硬著頭皮過去︰“剛剛搬了一盆出去,我現在搬這個。”
偏偏這次使了吃奶的勁,花盆也紋絲不動。帥哥既沒有喊停,也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一時間司 也不知道怎麼辦,索性保持半蹲抱著花盆的姿勢。一旦站起來,長手長腳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尷尬。
盧奶奶出來喚了聲︰“阿齊,你不是說下午才過來麼?”
“晚上要去那邊,所以中午先陪你過節。”
司 第一次听到帥哥的聲音,緩慢清越,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樣貌,還有她心里的認知。
盧奶奶這才看到被花盆遮擋的她︰“阿齊,你過來幫下忙。司小姐,我講過了,你一個人搬不動。”
凌彥齊這才進客廳,邊走邊把袖口解開推高,動作不疾不徐。司 站起身,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盧奶奶招呼她進客廳吃水果還有點心。
凌彥齊突然笑了下。司 眼睜睜地看他,不知道他為何要笑。她回盧奶奶的話︰“不了,店里還有事。”
出門剛走兩步,身後響起那個平淡的聲音,還是白話︰“那個,你力氣很大嗎?”
司 回頭,凌彥齊站在院門口,模仿她剛才抱花盆的姿勢︰“拖或是推不更好麼?為什麼要抱?”
“有問題麼?”司 想了想,“我給店里的飲水機換水,也是這麼抱水桶的。”
凌彥齊轉身進院子,順便帶上門。隔著鐵柵欄,司 瞧見他嘴唇一抿︰“沒問題,只是有點反差。”
中秋後,永寧街連下幾場雨,酷暑一去不返。司 還沒來得及遮住身上的肉,就給凍感冒了。一連好幾天她都昏昏沉沉,只顧半趴在桌上睡覺。
到周日下午,雨勢已小。店內無客,司 把大燈熄了,腳搭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前方的桌上,半躺著看窗外掛在花架上的綠蘿,看葉尖凝聚的水滴,嗒嗒嗒,一聲一聲,有條不紊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最吵人的孫瑩瑩不在店里。下雨天咖啡店的生意自然差,她曠工去做禮儀小姐,她讓司 也去。司 說︰“那誰看店?”
“你還真當自己是店長,這麼個破店,守著有什麼意義?”孫瑩瑩不懂司 ,又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干嘛跟錢過不去︰“區運動會開三天哎。一天三百,三天就九百呢。龍哥一個月給你多少工資,不也就五千塊麼?三年都沒漲過。”
“沒勁,你去吧。”吵死人了,司 擺手讓她快走,“不扣你全勤。”
盛姐一听,即刻也跑跟前來︰“司 ,我也請個假去趟醫院,感冒沒好呢,嗓子難受。”
司 面無表情地看她兩眼,也甩了甩手。盛姐脫了圍裙往外走,又轉身說︰“不扣全勤吧。”
“不扣。”司 說完,無意識朝小樓望去。凌彥齊正站在院門口,換下了平日的正裝。他穿亞麻寬松的長袖襯衫,搭配休閑長褲。
隔著雨簾,隔著玻璃,他也在看她。
司 把兩條張狂的長腿從桌上撤下,扯順衣服下擺坐正,才意識到凌彥齊為什麼看她。
拖著重重的身子,她起身推門出去。松散的雨里,她抱胸斜靠在花架子上,架勢起足了,才偏頭朝小樓,大剌剌地、放肆地看過去。
蔡昆的目光一直追隨她到店外,茫然不解她為何感冒了還要站到雨中去。但他已養成凡事不多問的習慣,隨即低下頭,接著玩手機游戲。
陰天雨霾,降低了視野的清晰度。司 仍看到凌彥齊嘴邊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轉身進了院子。她一呆,對抗就這麼完事了?他媽的,自己跑出來淋雨也是有病。
半分鐘後鐵柵欄打開,凌彥齊撐透明雨傘走出來,過馬路,徑直朝“舊日時光”走來。
永寧街上再無他人,坡面被雨水沖刷一新,波光粼粼。風吹葉落,衣衫翩翩,凌彥齊像極了無印良品廣告里出來的男演員,一身的性冷淡。
司 突然想起孫瑩瑩所說的“高級欲望”。
凌彥齊已走到跟前。司 不矮,甚至比永寧街一半以上的男性都要高,仍要稍移視線,才能看到那張精致冷淡的臉。
他問︰“現在營業嗎?”
司 側身,讓客人先走︰“當然營業。”
待凌彥齊坐定,司 遞過一杯檸檬水和飲品單︰“先生,想喝什麼咖啡?”
凌彥齊翻開名單,上面只有各式咖啡以及少量烘培糕點,並不是他意想中——炸翅薯條和三文治都做的街邊小吃店。
可他望了望店內僅有的兩名店員,還是寧願相信他們只是懶,不願多增添些賣品和收入,也不願相信,這真是一家檔次不錯的咖啡店。
他再看向司 ︰“都是現磨?你做?”
司 點頭,把左胸前的名牌弄正︰“是的,我是店長兼咖啡師。”
凌彥齊眼里的玩味更深︰“哦,那你有什麼推薦?”
對于她不熟悉品味的顧客,第一次當然推薦意式咖啡。司 說︰“先生要不要來一杯拿鐵?我們店里的咖啡都是精選的阿拉卡比豆……”。
凌彥齊仍低頭看飲品單,沒有回應,司 也覺得自己說的太一般,腦內靈光一閃,轉口道,“要不來一杯手沖咖啡?我們店里有來自哥斯達黎加的日曬瑰夏,還有夏威夷的柯娜。如果你中意,……,我也可以幫你沖一杯馬來西亞的白咖啡。”
白咖啡並不是指咖啡的顏色是白的,而是馬來西亞流行的一種咖啡制作方法。市面上也有賣的,但大多是馬國進口的速溶咖啡。
至于咖啡店的主流,仍向歐美日韓看齊,主打意式咖啡,偶有手沖的單品咖啡,很少會涉及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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