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雲無雨,天氣悶得發膩,七荷鬢邊全是汗滴,一顆一顆,從額角滲出,順著桃腮一路向下。
她的下巴真好看。
這是雲崢入眼的第一個念頭。少女光潔的下頜有如質地細密的白瓷,汗津津的,仿佛一掐就會透出水來。方才那些汗滴在這里匯成一體,好似剔透的露珠,滑過精致的鎖骨,掩在微微起伏的領口中。
他到底在想什麼!
雲崢怔住,自己也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七荷卻根本沒有察覺他的到來,手里捏著幾張鵝黃箋子,專注的盯著藥櫥,手指還在粉嫩的耳垂上捻著銀環,也許是有字不認得,一雙縴細的柳眉時而皺起,時而舒展,櫻粉色的唇瓣被細白的牙輕輕咬著,泛著誘人的水光。
她和銀屏是不一樣的。雲崢教她莫動架上書冊,七荷便老老實實的繞著它走,就算是實在看那積灰不過眼,她也要請了雲崢示下,方敢當著他的面整理,其上雲崢為了試探而專門塞進去的字紙分毫未動。若是放在銀屏身上,嘴上不說,暗地里早已經尋了多少空子,偏要去探探那些典籍有什麼秘密。
這樣眼里和心里都藏不住事的女孩子,不知是受了怎樣不堪的苦楚,才會將世間繁華統統拋卻,孤身跳入了雲影湖。
那你帶給她的,又將會是甜還是苦呢?
大約是立得久了,雲崢的喉嚨忽然有點發干,輕咳一聲開了口︰“七荷,我要出門。”
“哦!”顧七荷“騰”的站起,這才發現雲崢就在窗外,手忙腳亂將箋子收好方道︰“公子要出診麼?我即刻就來。”
七荷很開心。雲崢言出必行,這幾個月來每每收治病人,都是叫上她一起的,偶爾有出診,也一定要帶著七荷。她原以為雲崢不過是隨口說說,不想真的似模似樣教起她艾灸的道理,順便還有不少針療的手法和看診的要點,喜得顧七荷鎮日都圍著雲崢,從藥廬到書齋,從書齋到臥房。
“今兒馮伯不跟著麼?”七荷看看身後,有點詫異。
“老馮有事出去了,就你跟我。”雲崢回頭看看她,“藥箱沉麼,我來背?”
“哪兒的話!”顧七荷搖頭,“我力氣大著呢!再說就算是沉,也沒有讓公子背藥箱,我來空手走路的道理。”
雲崢沒答話,顧七荷卻跟上來好奇道︰“公子,咱們今兒是去看什麼人?昨日沒听馮伯說起呢。”
她說著,不留神那人忽然住了腳,差點教七荷撞在背上,半晌才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和老馮提。”
他說完便走,留下顧七荷站在當地出神——往日病人都是馮伯接診,這次的卻為什麼不能告訴他知道?
敢是病人與馮伯有關?她左思右想不得明白,抬頭才發覺雲崢已經走遠,忙不迭緊趕幾步,心里卻仍舊一頭霧水。
誰知雲崢到了城里,卻不往人家去,一徑沿著西市向北,路上漸次熱鬧起來,賣時鮮水果的也有,擺香燭紙馬的也有,到了近前顧七荷才看見,原來是城隍廟前的廣場。
那雲崢也奇,到了門口卻不入去,只在邊上尋了個算命的攤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先生拉話。顧七荷實在忍不住,俯身低聲問道︰“公子,咱們是等人麼?”
雲崢收回在廣場上逡巡的目光,閃了她一眼︰“你著急了?”
“公子不急,我急什麼?”七荷哂道,“馮伯昨日才說天熱,您這就出來了半日,又不是出診,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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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不熱的,與你什麼相干?”雲崢笑著反問。
“不相干麼?要是著了暑氣,我和馮伯受累不說,您自己也不好受啊!”
這妮子果然不肯饒人。雲崢笑而不語,旁邊那先生卻打趣道︰“小丫頭知疼知熱,不怪你家公子到哪兒都帶著你。”
“什麼嘛。”顧七荷面上一紅,還不及反駁,只見雲崢望著她身後的人流,吶吶道︰“來了。”
“什麼來了?”七荷也往那邊望去,亂糟糟的滿處都是香客,卻不知他所指為何。正懵懂時,雲崢遞過一塊二兩大小的碎銀子來︰“你去,幫我上柱香。”
“上香?”顧七荷看看他,又看看翹著二郎腿的先生——早說要上香,為什麼跟個算命的閑聊這半天?
她鬧不清雲崢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惴惴然拿了銀子便往廟里行去,此時大殿里人愈發多起來,跪地祝禱的,哀哀求告的,興高采烈還願的,賊眉鼠眼不知在看些什麼的。七荷嫌亂,忙忙布施完畢起身,不留神卻撞上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那男童一頭柔軟的碎發,沿耳後編了無數根細細的小辮,又總到一處,在脖頸處用紅絨結束,一路垂到背上,綴著兩顆光華燦爛的純金墜角,個個都有燈籠果大小,一看便知極受寵愛。
只那孩子面色青中帶黃,雙眼下隱有暗影,頭大身小瘦骨嶙峋,就算是在擁擠的人群里也一望可知,身上是患著重病的。
他被顧七荷一踫,當即“哎呦”叫了下,聲音有氣無力,似乎還帶著痰響。顧七荷一驚,忙蹲身下來道︰“對不住,沒撞疼你吧?”
男孩極虛弱的搖搖頭,看去像是連話都懶怠說,還是前頭蒲團上跪著的年輕婦人轉過身來將他抱住,攬到身邊道︰“鈞兒,你也來給城隍老爺磕個頭。”
他如同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僵直著身軀跪倒,在母親的攙扶下彎了三次腰,算是勉強成禮,看得顧七荷心中一陣不忍,見他們要走,忙上前去笑道︰“這位大嫂,我看令郎好似有病在身?”
那婦人約莫二十上下,滿臉戒備之色,上下打量了七荷一番,見她是個女子,方小聲應了句“是”。
“可曾瞧過大夫?”
這話一出,仿佛觸了婦人的情腸,眼圈不自覺的紅了紅,忙又止住了,須臾點頭道︰“四里八鄉的醫生都來看過了,連省城也去了幾遭,只是……唉。”
“治不了麼?”顧七荷也是一陣黯然。
“是根本看不出得的什麼病。”那年輕婦人哽咽道,“沒一個大夫能給準話,有的說是濕毒,有的說是熱癥,還有的說是氣血陰陽虧虛,痰飲瘀血阻滯所致,總之全都說不明白,藥吃了不下百種,全似潑在了沙灘上一般……”
顧七荷听她抽泣著說來,也覺一陣心焦,就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脈象,竟也分不出個輕重緩急。她這些日子同雲崢看過不少病人,卻並無哪個脈搏像他這般奇怪的,登時上了心,本想立刻推薦他們去找雲崢,話到嘴邊,卻換了個說法︰“嫂子莫急,我識得一個人,最通醫道,現下就在門口廣場上閑坐,你帶孩子去問問他,說不定能解你的難處。”
那婦人本也是病急亂投醫,听見有人能治病,如何不滿口家應承?豈料三人到了廟外,那算命攤子邊上卻不見了雲崢,只有先生一人,施施然曬著日陽,嘴里還哼著小曲兒。
顧七荷有些著慌,忙上前問道︰“先生,我家公子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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