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婦人跟著雲安來到坤寧宮東次間後, 便跪倒行禮道︰“啟稟娘娘, 那人確實是臣妾的父親。雖說已經有十余年不曾見過面了, 但他的形容模樣臣妾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她抬起眼,露出秀麗的臉龐,赫然便是已經從宮中出嫁的鄭金蓮。
“你身子重了,不必如此多禮。”張清皎道, 示意雲安給她看座。
鄭金蓮滿臉皆是感激之色,笑道︰“不過是向娘娘行禮罷了, 不妨事的。臣妾本便是粗人出身, 做慣了活計, 從前更是甚麼苦活累活都做過, 身子骨一向強健。娘娘是慈和人, 總想著體恤臣妾,但臣妾卻覺得,該有的規矩禮節依然不能少。”
她出嫁後, 不僅得了一位待她極好的相公,還得了和樂融融的一大家子人。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她性情中的偏激與投機取巧的一面漸漸地被磨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發清醒的頭腦。若說在宮中時的她尚是一個帶著些小聰明卻不怎麼會審時度勢的少女,如今的她便已然逐漸成為一位敏銳且稱職的低階武官敕命夫人了。
雲安只覺得驚嘆不已,真沒想到, 每一次見鄭金蓮都會收獲驚喜。若在當初,她怎麼都不可能料想到,這滿腦子都是痴心妄想的姑娘竟然能變成如今的模樣。見熟悉的人過得越來越好, 她的心情自然也不錯,笑道︰“既然你知道是娘娘體恤你,便安生坐下罷。”
鄭金蓮被她按在了椅子上,頗有些不自在。在宮中度過了兩年,她自然知曉,無論是以她以前的身份還是如今的身份,其實都不配得到皇後娘娘賜座。皇後娘娘的舉動,其實多少暗示著她已經被娘娘算成了半個自己人——大概、也許……她應該沒有猜錯罷?
“之前倒是不知你已經有了喜訊,不然怎麼也不會讓你去詔獄那樣的地方走一遭。”張清皎微微一笑,“看樣子,至少得有三四個月了罷?”去歲放歸的宮人,都是在十一月中旬擇吉日一同出嫁的,鄭金蓮也不例外。眼下才不過是三月初,如此說來,那便是剛嫁過去沒幾天就懷上了。若放在後世,這便是蜜月懷上的孩子,動作真是足夠迅速啊。
鄭金蓮紅著臉點了點頭︰“其實剛過三個月,但不知怎地懷相卻像是四個月了。大夫診過脈,說不是雙胎……臣妾還想著,改日厚著臉皮去談家請談宮醫給看一看呢。”見識過尚醫局眾位女醫的高超醫術後,她已經不太信任民間的普通大夫了。
張清皎彎起唇︰“何必改日再去尋她?今日你正好進宮,去旁邊的廡房里尋她即可。不過,尋她看病的人一向不少,或許你還須得等上一等。正好,你與雲安已經有些日子不見了,便讓雲安陪著你一起去,也好說說話。”
“多謝娘娘恩典。”鄭金蓮趕緊立起來謝恩。
張清皎笑著讓她坐下,話題一轉,又回到了“正經事”上來︰“你父親之所以被抓進詔獄,是因為四處傳謠言,說太子是他的女兒所生,而我不過是jie fu sheng zi罷了。”她話音淡淡的,毫無喜怒之意,顯然情緒始終很平靜。
鄭金蓮听了卻不由得渾身微微發抖,臉上的血色幾乎褪盡。若是當初的她一門心思地相信“jie fu sheng zi”的謊言,無論下場如何,眼下都正好與鄭旺的滿口胡言互相映證。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被人盯上了,當了幕後主使借刀殺人的那柄“刀”。究竟是誰在暗中謀劃這一切?簡直是不將她這種小人物當cheng ren看!要知道,就算她什麼都不敢做,如果她之前不向皇後娘娘投誠,只要此事揭露出來,那便只有死路一條啊!
“放心罷,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不然,也不會讓你來作證了。”張清皎寬慰道,“不過,你父親如今滿心只有榮華富貴,或許就算你立在他面前,告訴他所有的真相,他也未必會接受。”從鄭金蓮曾經的話中可知,這鄭旺鄭老三的人品十分低劣。這種為了幾兩銀子便能賣掉女兒的無賴,怎麼可能放過眼看著就要到手的榮華富貴?說不得,為了咬死了他就是太子的外祖父,他連親女兒都不會認。
鄭金蓮緩過勁來,點頭道︰“娘娘說得很是。他就是一個欺凌弱小、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的潑皮無賴,眼里只有錢財與富貴,哪里會放過騙取榮華富貴的好機會?臣妾回去後會仔細想一想,若遇見他狡辯,究竟該如何應對。”她的相公是錦衣衛的小旗,見慣了各色人等,更懂得審問與應對的技巧,應當能指點她一二。
“在審問開始之前,你最好去見一見往日的親眷與鄰里,盡量幫錦衣衛挑出人品性格都不錯的出來作證。我擔心那幕後主使早便做好了準備,指不定已經收買了不少人,只等著審問這一天來作偽證。”張清皎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敵人。對于這樁案子,再如何小心翼翼也不為過。畢竟,這可是涉及到她的名聲與孩子的身世,決不能容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污蔑她!
鄭金蓮忙道︰“臣妾這便回鄉一趟,娘娘盡管放心。”
“竹樓先生見多識廣,心思敏銳,必能助你一臂之力。”張清皎道,朝著戴義點了點頭,“有勞竹樓先生了。”派肖尚宮與沈尚儀出宮到底不方便,李廣年紀輕有些靠不住,也只有老成的戴義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老奴願為娘娘分憂。”戴義神色凝重地行禮道。他很清楚這樁案子的重要性,自然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遭人抹黑。
兩人躬身退下的時候,眼角余光望見了靜靜立在東次間門外的朱 樘,立即行禮問安。朱 樘朝著他們點了點頭,目光在鄭金蓮身上駐留片刻,道︰“牟愛卿負責取證之事,你們便盡管跟著他前去就是。”
戴義與鄭金蓮應聲,轉身便出了坤寧宮。朱 樘示意肖尚宮等人退下,低聲道︰“還是卿卿想得更周到。我先前從未想過,還有安插人作偽證的可能。萬一到時候真的鬧起來,審問便會被攪得一團混亂,很難順順利利地為卿卿和大哥兒正名。”
“我也不過是多想了幾分罷了。”張清皎道,“指不定那幕後主使並沒有做甚麼安排,反倒是讓錦衣衛和鄭氏白忙了一場。不過,未雨綢繆,先行準備著總歸是不會出錯的。他們若想徐徐圖之,我們便須得一擊即中,方能阻止他們的陰謀。”
“都怪我……明明鄭氏那件事鬧出來的時候,便隱約可見陰謀的氣息。我卻並沒有讓東廠和錦衣衛下功夫將此事查個底朝天,尋出幕後主使究竟是誰。如今連累你和大哥兒受莫須有的指責……都是我的錯。”朱 樘長嘆一聲,眉頭緊鎖。
張清皎無奈地笑了︰“這和你有甚麼干系?難不成我們母子倆出事,你都將責任往身上攬不成?”見朱 樘點頭,她牽著他雙雙坐回榻上,依偎在他的懷中︰“該怪的明明是幕後主使,明明是那鄭旺,與你何干?”
“我是你的相公,是大哥兒的父親,卻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子,自然有過錯。”朱 樘輕聲道,“身為皇帝,卻連自己的妻兒都護不住,如何能說得過去呢?”這樁案子鬧出來之後,他無數次覺得懊悔。分明有兩年的時間解決此案,卻仍是生生地拖到了如今,足以說明他對此事尚且不夠重視。
若早知這鄭旺會跳出來胡言亂語,他當初便不該默許皇後將鄭氏送到母後身邊去,反倒是該立刻把她關進詔獄里好好拷問一番,將她的身世問個清楚明白。可是那時的他太心軟,皇後也溫柔,自然沒想過要處置這個無辜的宮人。
“萬歲爺雖是皇帝,卻並不是無所不能的。”張清皎道,“以前的事便不必再想了,就算是有錯,也是我們倆的過錯,不能獨獨怨你一個。我們還是想想眼前的案子該如何了結罷。萬歲爺是打算親審,還是交給三司來審?打算在何處審?有多少人能旁听?”
“交給三司審問,我不插手。三司有審案的衙門,能容納不少人,我想將王恕王愛卿、西崖先生、木齋先生以及戴先生{懷恩}和蕭伴伴都遣過去旁听。另還有些翰林與言官可在一旁作為見證。他們嘴皮子利落,才學亦是不錯,應當能想方設法尋出鄭旺陳詞中的漏洞。”
“萬歲爺是希望審案時,來的人多多益善,還是控制在小範圍之內?”張清皎沉吟片刻,“既然流言已經傳開了,那公開審理便是最佳的闢謠澄清的機會。只讓官員在旁邊听,民間的謠言仍然不會停息。不如再邀請一些耆老,以及公開招募些急公好義的民眾,讓他們也來旁听。他們得知真相後,自然會傳到民間,若遇到有人傳流言,他們還能有理有據地反駁。想必如此下去,那種毫無根據的流言便不會再傳開了。”
朱 樘略作思索,點頭道︰“卿卿所言極是。”
作者有話要說︰ 從本周六到下周日安排了一次旅行
但現在還沒有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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