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身體略有不適, 朕已經讓她安心歇息了。”朱 樘腳步一頓, 轉過身便擋住了正斜倚在貴妃榻上打算起身相迎的張清皎。聞言, 張清皎望著他的背影怔了怔,立即從善如流地躺了下來,順帶輕輕地咳了兩聲。
肖尚宮與沈尚儀反應也極快,一個作憂慮狀低聲吩咐雲安去將談允賢請過來給娘娘診脈;另一個則張羅著親自忙前忙後, 連茶盞都是自己端了到貴妃榻前,細聲細氣地讓娘娘用些茶水緩解嗓子不適。
朱 樘以眼角余光往後瞥去, 就見自家皇後正雙手攥著身上的薄毯, 眨著眼楮笑盈盈地望著他, 看上去既可愛又無辜, 不由得也輕輕牽起了唇角。而仁壽宮派出來的女官品階不高, 一直低垂著首,自是瞧不見帝後二人的眼神傳遞。
“咳咳,萬歲爺, 既然是祖母召見,我去一趟仁壽宮應當也是無妨的。”說罷,張清皎便假意作無力狀要坐起來。肖尚宮趕緊按住她的肩︰“我的娘娘,都病成這樣了,如何還能出去?若是受了涼風,病得越發重了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後娘娘若是知道了, 也只有心疼娘娘的,哪里會讓娘娘過去呢?”
“是啊,卿卿便留在坤寧宮罷。”朱 樘接道, “等到病好些,再去給祖母問安也不遲。”而後,他便示意仁壽宮的女官先去回話,他稍候便過去。
女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朱 樘轉過身,坐在了貴妃榻旁,微微皺起眉,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是好。張清皎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掌︰“萬歲爺,可是發生了甚麼事?不然,你怎會如此為難?還不讓我去見祖母?”其實,不必費什麼心思多想,她也能猜得出來這件必定與她有關的事究竟是什麼。
朱 樘長長一嘆︰“荊王上了一封奏折,讓我采選妃嬪、延綿子嗣,被我回絕了。三位閣老、木齋先生和西崖先生先後都來勸我,想必祖母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她眼下正在氣頭上,指不定會遷怒你,所以你短時期內便別去仁壽宮了。”
張清皎無奈而笑︰“可我也不能讓萬歲爺獨自承受祖母的怒火啊。”
“你若是出現,祖母的怒火指不定就都沖著你去了。”朱 樘搖首道,“放心罷,我去與祖母說。一次兩次她或許無法理解,但十次八次總能讓她想得明白些。”
他很清楚,世間對女子、對“母儀天下”的皇後多有苛求。即使是皇帝不想納後宮,說不得其他人也都覺得是皇後善妒不賢。他不想讓自家卿卿承受這樣的指責與罪名,更不願讓祖母轉移發怒的對象。卿卿若是在場,祖母說不通他,定然只會責怪卿卿給他吹了枕頭風。兩人日後的關系便會越發僵硬,指不定氣頭上的祖母還會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來。
他想保護卿卿,最大的難處便在于祖母。畢竟,祖母不是作為晚輩的卿卿能應付得來的,也只有他堅持立場,與祖母仔細分說清楚了。
暫別自家皇後,朱 樘便去了仁壽宮。留在坤寧宮的張清皎坐在貴妃榻上,听著外頭蕭瑟的秋風聲,忽然道︰“肖尚宮,將宮人的名籍簿給我。”前朝後宮步步緊逼,便以為她會乖乖地就範麼?很抱歉,她不是貨真價實的國朝女子,感情有潔癖,絕不可能將自己的夫君給任何人!既然他們想施壓,那她便唯有抵抗一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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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宮,周太皇太後望著微笑的孫兒,輕啜了一口茶︰“听說皇後病了?”
“最近天候愈來愈冷,許是有些著涼了。前幾日她的臉色便不太好,今天實在是撐不住了。”提起自家皇後,朱 樘眼底便是止不住的溫柔笑意,“祖母這里的炭火可足?出去走動時也須得注意些,千萬不能受了寒氣。”
周太皇太後放下茶盞︰“她的身體不是素來不錯麼?或許這不是身病,而是心病罷。皇帝,是不是連你也怨我這些天一直逼著你?”她是長輩,自然不需要與晚輩婉言什麼,只需直率地將她的意思盡數道出便足夠了。
“孫兒知道,祖母是為我們打算。”朱 樘垂下眼。
“不,我不是在為你們打算,是在為你打算!”周太皇太後著重說了“你”字,定定地望著他,“我一直以為,你與你父皇是不同的。卻沒想到,你們父子竟然都是痴情種。你可知道,你如今提起皇後的模樣與你父皇提起那宮婢時的模樣,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不,祖母,孫兒覺得完全不同。”朱 樘淡淡地道,“我鐘情皇後,是天經地義之事,因為皇後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父皇鐘情萬氏,是寵妾滅妻,于宗法禮儀上大有不妥。”這是他首次公開評論先帝與萬貴妃之事。雖說礙于輩分與孝順,只能用毫無感情偏向的詞句,但誰都能听得出來他冷淡的口吻。
周太皇太後怔住了,擰起眉來︰“不錯,她是你的原配嫡妻,你寵她確實無可厚非。但是,皇帝,她雖身為中宮,行事可不像是皇後該為的!善妒便是女子最大的不賢,便是皇後最大的不賢!我可以容忍她善妒,但絕不能容忍她妨礙了你的子嗣。你父皇盡管寵萬氏,但好歹也沒有因她斷了自己的香火!”
“祖母,皇後並未善妒,是孫兒不想踫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朱 樘道。他已經不想爭論當年萬貴妃究竟殺害了他多少兄弟姐妹了,為過去的事分說,如今已經毫無意義。
“一則,孫兒不喜後宮煩擾,更不喜勾心斗角之事,所以我的後宮越簡單越好;二則,孫兒不想讓自己的兒女重蹈覆轍,經歷我當年的悲痛與煎熬,不想讓他們年幼時得不到父母的寵愛,也不想他們年長後為了太子之位爭個你死我活。”
“所以,孫兒早便已經下定決心,只想與皇後誕下嫡子嫡女,只想讓嫡長子成為東宮太子,只想過著尋常夫婦那種相濡以沫的日子,而不是互相防備、兩看兩相厭的生活。孫兒所求很簡單,望祖母成全!”
說著,朱 樘便雙膝跪了下來,向著周太皇太後叩首。
周太皇太後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陣模糊,仿佛浮現出當年長子為了萬氏那個宮婢與她頂撞的模樣。當年她的怒氣只會比如今更盛,然而結果又如何呢?長子依然我行我素,寵得那個宮婢無法無天,將宮里鬧得烏煙瘴氣。
依稀間,眼前的孫兒與當年的長子仿佛重合了起來,她甚至還想起了對她不假辭色的英廟。呵,再往上的宣廟為了孫後不惜廢掉了沒有任何過錯的胡後,太宗在仁孝皇後去世後行為失常卻再未立後——仔細說來,皇家確實是一脈相承的情種啊。
幾代情種之後,竟又生出一個居然寧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情種,似乎也並不那麼令人意外。她對這樣的情種太熟悉了,無論她再如何堅持,都不可能動搖他們。不管他們是否孝順,不管他們是否溫和,在這件事上都絕不會退讓。當年她使盡了一切辦法對付錢後,又使盡了一切辦法對付萬氏,都沒有湊效。
“你可知道,沒有子嗣,朝堂與後宮中便始終藏著隱患?!”定了定神後,周太皇太後低聲喝問,“沒有子嗣,便會助長別人生出不該有的野心,或許還會鬧出無法收拾的局面!即使如此,你也不會後悔?!”
“孫兒不悔。不過,祖母為何如此篤定,孫兒與皇後不會有子嗣呢?孫兒和皇後都不過是雙十年華,還有一二十年呢。等到那個時候,祖母再來替我們著急也不遲。”朱 樘道,“祖母何妨再等一等呢?”
“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等不了那麼久!”周太皇太後冷聲道,“你有何打算我不管,但若是不能親眼見到你有子嗣,我便是死了也不會瞑目!罷了,我不再勸你,你也不必再勸我。我只管給你尋來合眼的女子,至于你是否會寵幸她們,卻不是我能管的事了。但我必須盡心盡力,否則對不起列祖列宗,去了地下也無顏見英廟與你父皇!”
“……祖母……”朱 樘自然知道,僅僅是一次溝通,不可能勸得周太皇太後回心轉意。她擺出這樣的態度,意味著這次談話也該結束了。“祖母原本是想勸我,接受荊王王叔的建議,采選良家子麼?”
“不錯。對于我而言,對于前朝後宮而言,你的子嗣遠比虛無縹緲的私議更重要。何況,如今服闋之日眼看便要到了,等到二十七個月過去之後再采選女子,于你的名聲也不會有任何妨礙。”周太皇太後道,“無論你是否願意,我都會在近期下懿旨。”
“祖母何須如此?”朱 樘長嘆一聲,“已經冊封後宮,再采選妃子,祖宗也沒有這樣的規矩。此事若是傳出去,孫兒的名聲不要緊,可祖母和母後……”
周太皇太後沉吟片刻,覺得似乎確實不能按非常時期來行非常之法。仔細說來,歷代先祖也沒有采選幾次妃子的先例,禮部不可能同意。若是如此,便只能采選宮女了,但選了宮女卻不能放到皇帝身邊,與不選又有何區別呢?
她心思急轉,卻並未讓朱 樘瞧出端倪來,只冷道︰“此事我自有章程,你不必管。皇後最近病了,這事兒也不必由她來操辦了。”說話間,竟是將皇後對于此事的處置權也一並奪了過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