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過去後, 朱見深的情緒終是漸漸平靜下來了。盡管這些時日, 他幾乎是日夜都守在安喜宮里, 除非必要之外絕不離開萬貴妃的棺槨半步——論痴情與悲痛的程度,足以令宮內宮外所有人都為之側目。但從行為舉止來看,他應該已是冷靜了不少,不再茫然失措得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偶爾, 他會定定地望著前來哭靈的後妃兒女,似是在觀察他們是否是真情實意的悲痛。尤其是太子, 他與萬貴妃的淵源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 就算以最挑剔的眼光來看, 朱 樘的表現亦是處處合乎禮儀。甚至, 當年幼的弟妹不知遵循喪禮的時候, 他還會耐心地教導他們。
朱見深看著看著,回想起這麼些年來周圍人對于太子的評價,連一句帶著真憑實據的不好都似乎沒有听過。看上去, 他擁有一位完美的太子,卻完美得並不真實。
說實話,自從斷斷續續有了這麼多孩子之後,他就很少再真正地從父親的角度去看他的太子。因此,太子的成長並未讓他發自內心地覺得高興與欣慰。如今換了從君臣的角度去看他的太子,更多的卻不是欣喜, 而是心驚。
畢竟,哪一位皇帝都不會喜歡在群臣中的名望遠遠超過自己的太子。盡管朱 樘還只是一個正在文華殿中讀書的少年,尚未參政議政, 但他已經隱隱能預想到,文武百官對他的態度必然完全不同。
“父皇?可是覺得身體有些疲憊?”
瞧,他的完美太子不僅注意到了弟妹,也沒忘記關懷他這位老父親。朱見深望著穿著一身齊衰孝服,手里拿著孝杖的朱 樘,垂下了眼︰“納彩問名禮,定在了正月二十一日。朕已經命保國公朱永為正使,謹身殿大學士劉吉為副使。”
“兒臣叩謝父皇隆恩。”朱 樘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禮。這兩位都算得上是他的老師,亦是朱見深的老師。保國公朱永是當朝第一猛將,亦是太傅兼太子太師;謹身殿大學士劉吉劉閣老,不僅是少保兼太子太傅,同時亦是戶部尚書。
“父子之間,沒甚麼好叩謝的。”朱見深淡淡地道,“你抽出空來,用心給貴妃抄些《地藏經》就是了。”
“兒臣明白。”朱 樘回道,“明日便將《地藏經》送過來,供在地藏菩薩面前。”
他其實並不是什麼至純至善之人,萬貴妃雖然死了,可他心底的恨意並未完全消弭。帶著這樣的情緒去抄《地藏經》,或許多少能平復一些恨意罷。至于會不會讓萬貴妃在地府中好過一些,那便不是他在意的事了。若是地府閻王要判罪惡,萬貴妃背負的人命恐怕數百年都清算不過來。自個兒犯的惡自個兒償還,誰也幫不了她。
“等太子妃來了,她也能幫你抄一抄經。不是說她寫得一筆好字麼?”朱見深又道,“你也該漸漸接觸一些政事了。娶了媳婦,確實多少能替你分擔一些清寧宮的雜務。”
“父皇說得是。”
遠遠地,邵宸妃望著低聲說話的父子二人,目光略有些深。當朱見深的視線再度掃過來的時候,她便垂下首,繼續拿著素帕擦著眼楮。真可惜,萬貴妃死得真是太不是時候了。太子的東宮之位,恐怕是坐穩了。也罷,她也只能徹底忘記廢太子那一出,當作她的兒子從未有過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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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日,上元節的賜假十日剛結束,朱見深便遣重慶長公主駙馬周景前往太廟,告知諸位祖先,皇太子的納彩問名禮即將在次日舉行。禮部、鴻臚寺以及內官監等相關部門,亦已經在奉天殿內外準備好相應的禮儀物件以及贈送給太子妃家的禮物等等。
正月二十一日,朱見深身著袞冕駕臨華蓋殿。鴻臚寺官員叩請皇帝升殿,禮儀官便引著皇帝的鑾駕來到了奉天殿。文武百官皆向著皇帝陛下叩首行禮,正使保國公朱永,副使閣老劉吉再朝著皇帝陛下行四拜禮,便听傳制官宣讀道︰“茲擇鴻臚寺卿張巒嫡長女為皇太子妃,命卿等持節行納彩問名禮。”
朱永和劉吉叩謝聖恩,再行四拜禮,退去專門準備好的更衣室里,將身上的朝服換成了吉服。不久之後,吉時已至,莊嚴而又熱鬧的禮樂奏響,盛大的儀仗與帶給太子妃家的禮物徐徐行出東長安門。朱永和劉吉騎著馬隨行在後,前往皇太子妃家。
鴻臚寺卿張家也已經準備妥當。在宮中來使以及肖女官的輔助下,一切禮儀規矩張巒都已經熟記在心。家中該準備之物也都備好了,他親自檢查了好幾遍,又讓宮中來使也確認了,這才略微放心些。
遠遠地听見禮樂奏響的聲音後,穿著朝服的張巒忽然覺得有些緊張,手心都汗濕了。他不由得看向坐在榻上的女兒,見她依然平靜如舊,這才覺得心境平和了些︰“皎姐兒,我該出去了。”
“爹爹放心罷,不過是行納彩問名禮而已。爹爹都已經練習過好幾回了,必定不會出差錯的。”張清皎微微一笑,“再者,還有禮官在旁邊呢,照著他們的指引去做便是了。便是不慎出了些錯處,他們也會幫爹爹遮掩過去的。”
張巒微微點頭,起身便出去了。這種時候,他確實不該緊張。就在正月初十時,他也曾參加郊祀慶成宴,不僅見到了文武百官,還見到了番邦的使臣,甚至是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很是體驗了一番宮中宴會的場景。在他的印象里,保國公朱永和閣老劉吉都是瞧著很和善的人。既然都已經見過大世面了,這種小場面又有何懼呢?
等他離開後,坐滿一屋子的張家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每個人看起來都越發緊張不安了。兩位長輩張縉與何氏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錢氏、李氏的心情則更是越發復雜。小錢氏和張清璧倒是真情實意地替張清皎高興,只是在眼下這種氣氛下,什麼都不太方便說。倒是張鶴齡有些坐不住,使眼色喚上堂兄張倫與從佷兒張純,想去外頭湊湊熱鬧。
“我的小祖宗,這可不是能湊熱鬧的時候。”金氏忙道,生怕他們不知輕重去添亂,“都去旁邊的次間里待著罷,隨便你們怎麼鬧也好,就是不許去前頭。”
張清皎也道︰“今兒許你們松散一天,去里頭頑罷。”
見母親與姐姐都不松口,張鶴齡只得垂頭喪氣地去了隔壁。他並不知道這次的納彩問名禮太子根本不會出現,還想悄悄地看看未來的姐夫是什麼模樣呢。可惜,連這樣“微小的願望”,也被金氏和張清皎無情地聯手掐滅了。
這時候,朱永和劉吉已經來到了張府大門外。儀仗與大樂在門外分列,兩人帶著采輿、制案和節案來到正堂外等候,帶給太子妃家的禮物則陳列在正堂內。禮官走入正堂里,站在東面,張巒立在西面。
便听禮官道︰“奉制聘太子妃,遣使行納彩問名禮。”說完,他引著張巒走出正堂相迎,請朱永和劉吉捧著制書和節進入正堂內。
張巒在放置制書和節的香案前四拜,跪在地上接受制書。就听朱永宣納彩制書道︰“皇帝制諭鴻臚寺卿張巒,朕惟經國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禮,必慎于擇德。茲皇太子年及婚期,須得賢淑以為之配。今特遣使持節以禮,采擇問名。”
張巒接過制書,行禮。又听劉吉宣問名制書道︰“朕惟正始之道,婚禮為先。皇太子之配宜選名家,特遣使持節以禮問名,尚俟來聞。”
張巒再接過制書,再拜,將早已準備的問名表給朱永,回道︰“臣巒伏承嘉命。臣女,乃臣夫婦所生嫡長女。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孫,先臣綬之孫,今年十八,謹具奏聞。”
說完,他再次行四拜禮。朱永接過問名表,和劉吉一起將薄薄的一張折子放到采輿中。按照禮儀,張巒請他們喝了幾杯酒,給他們送了謝禮。兩人遂回宮,再次從東長安門入,至奉天門外,將節表都交給司禮監掌印太監覃吉,再往乾清宮向朱見深復命。
朱見深只是點了點頭,並未多問,就讓他們下去了。畢竟,納彩問名禮只是婚禮的前二禮罷了,並不怎麼要緊。而且,雖說先前他覺得這個兒媳婦挑得不錯,很合他和萬貴妃的心意——但是,剛頒布完聖旨,萬貴妃就去世了。他難免覺得兒媳婦似是有些不吉,連帶著對她的觀感也很是微妙起來。
與他相反,西宮的周太後對孫媳婦簡直不能更滿意,對朱 樘道︰“你媳婦是有福之人。這話我也只在你跟前說,她一來,那宮婢就突然死了。可見她是個有大福氣的,帶著晦氣的人怎麼也制不住她,只能給她讓路了。”
朱 樘微微一笑,並未回話。其實,他也早已經想過此事了。何鼎與李廣也早就悄悄私下里說過︰咱們的太子妃娘娘莫不是位福星?婚禮的聖旨才剛發出沒有兩天呢,某些人便受不住她的運道了。
“這話,咱們誰也不許在皇帝跟前說。”周太後道,眉眼間皆是神清氣爽,“自個兒心里知道就好。二哥兒啊,你往後可得對你的媳婦好些。別學你父皇,想寵的便被他寵上了天,不寵的就被他踩到了泥地里。後宮中若是沒有雨露均沾,可是遲早要出大亂子的。”
“祖母放心,孫兒省得。”無須任何人叮囑,他也會待他的妻子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周太後︰別學你父皇,想寵的便被他寵上了天,不寵的就被他踩到了泥地里……
太子殿下︰祖母放心,孫兒省得。
n年後
周太後︰呵呵,可真是寵上了天……
張姑娘︰o{*▔ ▔*}o
太子殿下︰o{*▔ ▔*}o,都是祖母教得好
周太後︰呵呵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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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禮參考《明代宮廷典制史》
里面的聖旨以及回應,來自《憲宗實錄》
本來我覺得可以寫得快點,但是……就是快不起來啊!
我有什麼辦法,我也很絕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