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過來看看千歲爺。”覃吉道,目光一掃,便瞧見書案上的一汪金墨。抄經所用的墨自是與尋常不同,不僅散發著濃濃的檀香味,還混合著金粉,華貴而又莊嚴。朱 樘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微微一笑,何鼎便心領神會地將盛著金墨的硯台收了起來。
“千歲爺最近果然都在專心抄經。這些天,太後娘娘屢次在萬歲爺跟前提起來,對殿下的慈悲與誠心很是欣慰。不過,老奴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老伴盡管說便是。”朱 樘道,“昔日老伴說的每一言每一語,我都記著呢。”他此時的神態難得很放松,看起來便像是位普通的少年見到自家的長輩,既不似在皇帝跟前那般拘謹小心,也不似在太後身旁那般持重順從。
覃吉溫聲道︰“千歲爺抄經,心意到了即可,不必太過勞累。不然,太後娘娘若是知道千歲爺成日都在抄經,豈不是會替千歲爺心疼?唉,老奴也知道,千歲爺一向心善慈悲,最是憐惜平民百姓。這幾天想必一直念著那些地動中死傷的民眾,才想著讓他們得到佛祖庇佑,也好熬過這段日子。只是,千歲爺位居東宮,憐憫百姓艱難應該有更實在些的對策,而不必依靠佛法道法。”
“老伴放心,我很清楚。佛法修來世,道法修仙道,于現世生活都無實在益處。”朱 樘點點頭,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絕不能走父皇朱見深的老路。
萬貴妃以及御馬監太監梁芳狼狽為奸,引著朱見深沉迷求仙問道之中,用無數銀兩供養了一堆鬧得宮內宮外烏煙瘴氣的道士僧人。懷恩、大臣們都屢屢上諫,卻始終無法動搖這些奸佞小人的地位。朱見深非但沒有疏遠他們,反而開始磕起了丹藥。見他顯然已經不可能勸服,司禮監這些有見識的大太監以及為太子講學的講官們自然不希望太子殿下也步他的後塵,對這方面格外注意。
“但是,老伴。”朱 樘又道,眼眸里依然平靜,“我眼下能替百姓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雖然他自幼便被立為太子,但其實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並不穩固。這些年,在萬貴妃的努力下,父皇對他的感情越來越淡。為了自保,他不得不離朝中諸事以及宮內事務都遠一些,以免萬貴妃一黨尋著他的破綻,想方設法將他廢了。
或許在旁人看來,他作為東宮是非常合格的,父皇不可能輕易將他廢黜。但他卻看得很透徹,便是他再優秀,也遠遠比不上萬貴妃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昔日父皇能為了萬貴妃將原配嫡後吳皇後廢了,那便有可能為了萬貴妃將他也廢了。
如履薄冰,步步驚心。這種滋味,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也不會有人比他更早體會到。他幼年的經歷注定了他的性情,也注定了他的忍耐與謹慎。他願意靜靜地等待下去,卻並不意味著,他願意麻木不堪地等待下去。
覃吉輕輕一嘆︰“千歲爺,遲早……”剩下的話,他怎麼也不能說出口。但宮里誰都知曉,萬貴妃都已經五十五歲了,早就不再年輕了。只要朱 樘能熬死她,往後應該便不會再有任何阻礙了。
朱 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伴,慎言。”
“老奴失態了。”覃吉給他行了一禮,“千歲爺這些天是不是總想著這次地動究竟有多少傷亡?老奴閱看過各地的奏報,倒是記得一二。”司禮監秉筆太監通常負責對內閣的票擬進行批紅,他自然看過所有相關的奏折,處置意見也都是他與其他幾位秉筆太監親自寫的。
朱 樘雙目微微一亮,立即提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傷亡如何?”
“尚可。京城內傷了數百人,無人死亡。密雲、古北口、居庸關等地,共計有三百多人死亡,傷者未有統計。宣府、遼東、永平府等地,共計兩千余人死亡,傷者更多。”覃吉道。見少年太子臉上浮現出惻隱之色,他又寬慰道︰“內閣票擬的處置意見都不錯,千歲爺放心,各地官府一定會好好安置流民的。”
朱見深不管事,批紅之事都交給了司禮監。幸好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從來都是秉公辦事,比內閣的“紙糊三閣老”靠譜多了。對于合情合理的票擬與批紅,他自然是毫不猶豫加蓋了璽印,催著內閣與六部盡快處理此次災情。
朱 樘又問︰“這種災異,內閣打算如何處置?”
“再過些時日,千歲爺便該回文華殿讀書了。老奴不便透露的內情,想必彭講官、劉講官等諸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大人一定能替千歲爺解惑。”覃吉回道,“所以,千歲爺也該溫一溫書,準備起來了。”以國朝往日的慣例,從元日大祭之後,文武百官便可休沐十幾日,直至上元節結束後再開衙。太子讀書听講,也當從正月十六日開始,距今天也不過幾日光景罷了。
“老伴提醒得是,我省得。”朱 樘道。
兩人又說了些話,覃吉便行禮告退了。朱 樘親自送他出殿,正要接著送他出清寧宮,卻被他制止了。滿頭銀發的老太監佝僂著身體,看起來比他這個尚未長成的少年還矮小些︰“千歲爺只管好好讀書習字,旁的事都不必多費心思。”
說著,覃吉便帶著身邊的小太監離開了。朱 樘回想著他最後提起的那句話,若有所思。按理來說,老伴已經說過抄經之事,應該不會再特意提醒他一次才對。難道,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正在發生?會對他造成影響?
少年太子沉吟片刻,低聲對侍立在後頭的小太監道︰“何鼎,去外頭打听打听。”
“遵命。”小太監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等到送經書去西宮的李廣回來的時候,何鼎已經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趕緊回來稟報。他趕得有些急,喘著氣便道︰“太子殿下,不好了……有……有人在宮里悄悄散播消息,說是……說是……這次京師地動,是因為東宮無德、不堪配太子之位什麼的……”他越說聲音越小,簡直有些不敢抬頭瞧朱 樘此刻的神情。
“西宮那頭,也有女官奉太後之命,特意與奴婢說了些太子殿下不必多慮之類的話。”李廣補充道,“若不是何鼎打听出來,奴婢還雲里霧里,不知她們究竟是甚麼意思呢。這些流言都是什麼混賬東西傳的?這不是沖著壞太子殿下的名聲來的麼?”
兩名小太監都憤慨至極,若是讓他們親自逮住了傳播流言的罪魁禍首,恐怕他們捋起袖子便要去揍人了。反倒是朱 樘一如既往地冷靜,只笑了笑,便道︰“給我拾掇出幾本史書來,這幾日好生看一看。”
“殿下平白被人污蔑,不覺得氣憤麼?”何鼎禁不住問。
朱 樘淡淡地垂下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氣憤又有何用?既然萬貴妃想要借此機會抹黑他,便是周太後也不可能壓制得住。只是,這位萬娘娘恐怕是日子過得太順了,大概忘了這些災異的警示皆是有定解的。他只是東宮太子,一直在念書,尚未開始理政,並不是什麼責任都能讓他背負起來。
李廣與何鼎對視一眼,也便不再多言,專心地按他的要求找起史書來。
************
次日,朱見深降下罪己詔,聲稱自己必定會內省修德,安內攘外,絕不會懈怠。但是,詔書的後半截卻不是誠懇地繼續自我反省,而是怪罪起了那些玩忽職守的地方官吏,讓他們改過自新雲雲。最後,罪己詔中還提出,讓太常寺到五岳祭天以及減免京師內外民眾勞役等等。
誰都能看出,皇帝陛下其實並沒有反省的意願。畢竟,他連適當減免宮中用度,體諒時民艱難等等都不願意稍微意思意思。各種祭祀宗廟、五岳更是大張旗鼓,比平時還更勤快些,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資財就不必說了。甚至,為了討得萬貴妃歡心,宮中的飲宴盛會又開了起來,靡靡之音、熱鬧雜戲始終不斷。
終于有兩位監察御史忍不住蹦了出來,勸諫皇帝不該大肆祭祀,更不該享樂飲宴,而是應該像以前的皇帝那樣好好地做出“罪在己身、減免用度”的樣子來。這下可惹惱了皇帝陛下,說他的各種行為都是祖宗定制,不好違背。而這兩人不識大體,該讓錦衣衛好好教一教他們規矩。
兩名監察御史就這麼下了詔獄,如果不是懷恩求情,恐怕錦衣衛就該好好招待他們一番了。不過,最終這兩位監察御史也沒能逃過皇帝陛下的“報復”,被遠放到陝西、四川的某兩個犄角旮旯里當他們的知縣去了。
且不說群臣旁觀這場勸諫的過程與結果,心里該是如何復雜難言。朱 樘听說之後,也只是垂下眼楮,沉默著繼續看他的史書而已。當然,誰都不知曉,他心里已經悄悄地記下了兩位監察御史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找我背鍋?呵呵,不約,不約。
萬阿姨︰( □′) ┴–┴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