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自廳堂到內室都燒著地龍,整個大殿烘的暖暖的,盛氏一進承香殿就脫了身上穿的寶相花紋的刻絲灰鼠斗篷,身邊的宮人乖覺的接了過來,都知武安侯府的這位大少夫人是昭陽夫人的胞姐,情分非比尋常,萬萬怠慢不得。
盛氏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承香殿內的擺設,入目之處無一不是精致華美,奢華異常,比起興慶宮來卻也相差不離。
“見過昭陽夫人。”昭華是一品的國夫人,盛氏卻是四品的恭人,隨時嫡親的姐妹,在這宮里卻也不可沒了規矩。
昭華哪里肯受盛氏一禮,未等她彎膝已伸手托住了她,描繪的精致的紅唇輕輕一彎,嗔聲道︰“姐姐與我還講什麼規矩。”
“在宮里仔細些是好的。”盛氏微微一笑,目光卻落在了昭華小手指套著的護甲上,那雙手縴細玉白,嬌嫩無比,而那一寸長的赤金護甲上瓖嵌著米粒大小的各色寶石,繁復而華美,她心里一陣恍惚……
昭華笑了一下,驕矜中帶著幾分不以為然︰“在承香殿哪里用這般小心,姐姐只管在興慶宮穩妥些就是了。”
盛氏微微一笑,這話說的底氣十足,卻也不是嬌縱二字可以說明的,想來在宮里的日子阿 也不曾受過什麼閑氣,想到這,盛氏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
“這屋里地龍怎麼燒的這樣暖,眼下天也沒有那麼冷了,雪都融了,你雖畏寒但太過燥熱也不易養身。”
昭華笑道︰“不耐煩在屋里還要穿的厚實,就讓人燒的暖了些。”一邊說著,一邊推了小幾上的花卉紋藍色琉璃盤過去︰“姐姐嘗嘗,剛進貢來的蜜瓜,雖比不得當季的香甜,可我吃的倒也不差,一會姐姐帶兩個回去給圓哥兒嘗嘗鮮。”
“這個時節甜瓜可是稀罕物,想必是聖人特意讓人從邊疆運來的吧!”盛氏嘗了嘗,確實又甜又多汁︰“可不敢拿兩個回去,只帶了一個讓府里的人嘗個鮮就是了。”
昭華懶懶的靠在羅漢床一側,拿著帕子沾了沾嘴角,說道︰“一個哪里夠分,就知你要做人情才讓你帶了兩個回去,一個送到老夫人那里,另一個大伯母那送一半,圓哥兒留一半,余下的人管她們做甚,老夫人還能短了她們的嘴不成。”昭華說著,想起了剛剛宮人掛在臂彎上的斗篷,問道︰“我記著寶相花紋那件斗篷是去年的做的了,怎麼姐姐今年還穿著。”這便是不當家不知當家的難處了,像她們這樣的人家,每年入了秋就要開始準備冬日的衣衫,皮料的斗篷怎麼著也要備上兩件,而這次盛氏入宮卻是穿著去年的舊斗篷,昭華不免要問上一句。
“這件攏共也沒穿過幾次,偏你眼尖。”盛氏一笑,目光忽兒的一凝,落在昭華右手拿著的一方帕子上,問道︰“你手上的帕子是天香絹的吧!”盛氏想起老夫人前不久給了徐氏小半匹,讓她歡喜的不行,到了也沒舍得裁上一身裙衫,最後還是給了圓哥兒做了二身外衫。
昭華撇了一眼手上的帕子,一點頭道︰“姨媽賞了一匹,我瞧著這料子又軟又柔,可這個時節就是做了春衫也上不了身,就讓人裁了幾方帕子,秀了幾個不同的花樣,姐姐喜歡我那還有大半匹,你帶回去等天暖和了做身衣裳來穿。”想了下,又道︰“我那還有整張的紫貂皮料,正好夠拼件斗篷,姐姐也一同帶回去,過幾日年節就到了,聖人登基第一年少不得要大操大辦,但凡有品級的命婦都要進宮請安,便是每個人說上兩句話也要耽擱不少時間,等在外面少不得要受了寒,你進宮來給姨媽拜年正好穿著防寒。”掰著手指數了數日子,昭華笑道︰“回去就讓針線房的人做,到年節正好穿上。”
盛氏不免失笑︰“我倒成了來你這打秋風的了。”
昭華盈盈一笑,眉宇間說不出的天真嬌媚,語氣親昵的嗔道︰“這話是怎麼說的,難不成姐姐和我還要分個清楚?”
盛氏笑道︰“知你好東西多,我就厚著臉子一回領你的情了。”說笑一番,盛氏才正了正臉色,問道︰“聖人那可了說法?”
昭華不解其意︰“什麼說法?”
“糊涂。”盛氏搖了搖頭,又想著昭華日日都在宮里,哪里曉得外面的事,便與她細說道︰“你和齊安知還未和離,這事人盡皆知,一日不與他斷了關系,你哪里又能名正言順的在宮里住著,少不得要讓人說嘴。”
昭華嘴角一翹,很是漫不經心︰“過年時魏王府的人必然是要進京的,也就在這幾日了,到時候總能了斷的。”邊說,邊呷了一口香茶,借此瞧了瞧盛氏的神色,才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道︰“昨個姨媽還說起了這事,很是不悅,直說魏王府的人沒有眼力。”
盛氏神色微動,“哦”了一聲,才道︰“魏王妃是個糊涂人。”
昭華笑了笑︰“魏王不糊涂就成。”這事就此接過,不論是昭華還是盛氏口不在提,里面的意思,不用細說盛氏已經明白,能有這句話,已是昭華瞧著盛氏與魏王曾經的情分才會提點一二。
吩咐人去傳膳,又與盛氏閑談了一會,等膳食上了桌,隨意的吃了幾口,昭華才與盛氏說起今日讓她進宮的緣由。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事,原是時機不對就沒提起,眼下這天已經變了樣,倒是想和姐姐商量商量給父親過繼子嗣的事情。”
盛氏听了這話微微一怔,這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早先顧及太上皇的態度,不敢提起這事,又怕真過繼了子嗣貪圖盛家的財產,讓阿 吃了大虧,這才在族里提起這事的時候借著姨媽的勢壓了下來,雖說遺憾,可她總得為活著的人打算。
“好端端的怎麼想起這事了?”
“也不是無端端想起的,只是想著日後我們若去了,父母親墳前連個上香燒紙錢的人都沒有,不免淒涼。”昭華輕聲說道,眼眶一紅,落下淚來。
“快別哭了,說個事還把你招惹的落了淚,可不讓人心疼。”
盛氏遞了帕子過去,昭華也曉得眼下是說正事的時候,接了帕子按了按眼角,繼續道︰“我想著也不挑剔出身,只要是盛家的血脈就行,關鍵是父母的人品得好,這樣生出的孩子也會是厚道人,年紀越小越好,曉事了免不得惦記家中父母,養不熟。”
“是這個理,有咱們扶持著,就算不是個上進的,日後的前程也不會差了,就怕是那養不熟的,大了以後反倒是要怨恨我們讓他與父母分離。”盛氏輕嘆一聲,這人選卻是不好尋的。
昭華點點頭︰“我和族里的人來往不多,人選還得姐姐費些心思,倒也不急于這一時,慢慢挑就是了,說不得日後還能有其它機遇。”她原倒是想過招婿,也給盛家留個香火,可細細想來,哪里又有好人家的兒郎肯上門入贅的,現如今,這個念頭便是想也是不敢想的了。
“我原本想著等三郎成親以後從他孩子里挑一個過繼過去,也不過擔個虛名罷了,總歸還是養在自己家了……”
昭華倒是與盛氏想到了一處去︰“這事不妥,安家人哪里能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得讓人抓了這把柄,到時候因此壞了二郎的前程,倒不如日後從我這挑一個承嗣。”
盛氏輕嘆一聲,又指著昭華嗔道︰“胡鬧了不是,日後你的孩子如何能過繼出去。”
昭華撇了撇嘴角。又見盛氏眼底帶著幾分愁緒,便道︰“姐姐也不用著急,仔細的尋總能找到適合的人選,這種事情總要講究個你情我願才好。”
盛氏點點頭︰“慢慢挑吧!真若放了話風出去哪里還怕尋不到情願之人,就怕這人啊!一旦日子好了那不思進取了,最後反倒墜了父親的英名。”
昭華很是贊同的點著頭,附和著盛氏的話,卻見她笑意稍淡,似有什麼心事一般,不由出言道︰“府里可是有什麼難事不成?”
盛氏原是想搪塞過去,不願給昭華添堵,後一想,她的心事也只能和她說道一二,便是苦笑道︰“還不是為了三郎的親事。”
昭華眼底染上幾分笑意,脆聲道︰“這可是好事,姐姐怎麼還煩心上了?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卻說了親不成?”這話便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盛氏相看兒媳又怎麼會不打听個清楚。
“是相看了幾個,我瞧中吏部侍郎傅家的小女兒,人嫻靜又柔順,想著和徐氏也能相處得來。”盛氏眉頭蹙起,眼底帶了幾分冷意︰“婆母卻是相中了穎川侯府的嫡次女,和汪氏正巧是表姐妹。”
昭華沉吟片刻,思量了一番,才道︰“若說門第還是穎川侯府的姑娘高一些,便是和汪氏是表姐妹也無礙,難不成還有不向著自家夫君的道理,那傅家姑娘論門第,倒是高攀了三郎。”
“話是這樣說,可高門的姑娘卻不適合做小兒媳。”家和萬事興,盛氏斷然不會看著安昆和安昱兩兄弟因內宅之事起了沖突。
昭華明白盛氏的意思,徐氏出身不算高,若是弟妹是侯府的千金,一時半刻倒是無礙,可日子久了,免不得生出一些事端,成了禍家的根本。
“只是可惜了三郎這樣的品貌,若不然在仔細挑挑?”昭華笑盈盈為盛氏斟了一盞茶︰“這內宅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姐姐怕高門的姑娘和徐氏相處不來,又怎知娶了低門的就不會生出事端了?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哪個姐姐不心疼?三郎那樣出眾的人物,真若娶了傅家的小女兒我都覺得委屈。”
盛氏微聲一嘆,苦笑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家出嫁的幾個姑娘婆家都家世平平,唯一的嫡子倒是個讀書上進的,可年紀尚小,也瞧不出什麼來,我想著這樣的家世他家的小女兒便少了幾分依仗,又是那樣的性子,剛進門來少不得行事謹慎謙恭些,等過了這幾年,府里也安生了,便是她心大了,倒也無礙。”這話里終究透出幾分遺憾來。
“姐姐好生糊涂,只想著家宅安穩,怎麼不想想二郎和三郎的前程,徐氏本就家世平平,不能為二郎添幾分助力,如今三郎說親正是該擬補這一不缺憾才是。”昭華搖了搖頭,又道︰“你想著退了一步,可曾想過二郎是否會甘心,難不成一輩子都要低了別人一頭?若是同胞兄弟倒是順理成章,可畢竟不是一母同胞,如何又能同心,你就忍心瞧著二郎和三郎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不成?”
“你不知侯爺的身子骨如今越發的不好了,倘若還有時間,我如何肯善罷甘休。”盛氏語氣悵然若失,天時地利人和她母子三人是一樣未佔。
昭華嘴角微微一勾,很是有幾分氣定神閑的呷了一口香茶,之後才笑道︰“不是我說,姐姐你聰明一世怎得就糊涂一時了,武安侯如何與二郎又不相干,說句不好听的話,武安侯是得了太上皇的恩典,爵位才可往下延續,可到了姐夫這,他一沒有從龍之功,二不是聖人的寵臣,三又與皇家不沾親帶故的,難不成武安侯這爵位還想世襲?姐夫能否當成武安侯,這爵位是否遞降可是聖人說了算的,姐姐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眼下該著急的是武安侯,是姐夫,還有侯府的長孫,可不是姐姐你,且別忘記了,這宮里還有姨媽在,聖人又是姐姐的表弟,莫不是還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這給別人做嫁衣的賠本買賣可沒有人會做的。”
盛氏本就個聰明人,昭華此番話一出,便點醒了她,可不正是這個理,如昭華所言,他安峻茂又不是在聖人面前掛了名的,想要襲爵還得聖人點頭,再之後的哪個兒子襲爵還是聖人說了算,二郎也不是沒有一點機會的,他安峻茂若想當這武安侯還得仔細籌謀,保不準要通過自己走姨媽這條路,焉能沒有付出。
“姐姐回去和二郎說,不用急,平日里行事如何依舊如此,這武安侯的爵位若落不到他的頭上,咱們也不會成就他人的好事。”昭華紅菱唇一翹,笑吟吟的說道。
盛氏點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忽兒的神色一變,又道︰“可就怕突生變故。”
昭華嘴角抿了抿,沉思了片刻,之後叫蕙蘭進來,搭配︰“聖人勤勉,也不知眼下用沒用膳,你去紫宸殿問問,若陳總管問起我,便說我今日身子不太舒坦,胃口不大好。”
蕙蘭眼底閃過一絲疑色,卻也沒有多問,只應了下來,便轉身走了出去。
盛氏似要言語,卻見昭華輕輕擺手,身子越發慵懶的靠在榻上,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我這是老毛病了,入了冬又有哪一日是胃口好的。”
盛氏握著昭華的手,萬般言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她如何不曉得昭華此舉是為了她的事情。
“嫡親的姐妹,姐姐所想我知,多余的話便不用說了,自家人如何能不向著自家人。”昭華微微一笑,這人的心都是偏的,且也讓她自私一回,難不成她曲意至此還不能為親人謀求一個前程。
昭華算不過千般人心,卻偏偏能拿捏住齊光的心思,不出所料,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了請安聲,隨著步伐匆匆的響動,隔著偏廳與正廳的簾子被打了起來,一明黃錦服的青年邁步而入。
盛氏趕緊起身請安。
齊光探手虛扶,臉上帶著幾分急色,口中道︰“表姐無須多禮。”說話間,人已來到羅漢床邊︰“可是哪不舒坦?怎麼也不叫太醫來瞧瞧。”
昭華作勢要起身,就被齊光攔住︰“身子不舒坦還起身做什麼,好生倚著就是了。”一邊說,一邊把蓋在昭華腰腹間的錦緞薄被往上拉了拉,這動作他做的慣熟,倒也不覺有什麼不對的樣子,卻不知這番舉動落在盛氏眼中已夠讓她驚訝。
昭華倒是嫌他膩歪,抬手推了推,又扯了蓋在身上的錦緞薄被,紅艷艷的小嘴一撅︰“這屋里地龍燒的暖的很。”春水似的明眸一睨,便隱約透出幾分嬌媚之態。
齊光卻也不惱,昭華這話耍著小性他習以為常,且歡喜的很,覺得比早先冷冷淡淡的樣子可喜人招人疼,笑眯眯瞧她一眼,剛覺得她身上微涼,可瞧著精神頭倒是還好,一張小臉兒粉粉嫩嫩,嬌滴滴的倚在榻上,那柔柔的身段說不出的好看。
“表姐且坐。”齊光分神注意到盛氏站在一旁,便笑著說道,見她坐下後,又道︰“表姐閑著無事不妨常進宮來陪阿 說說話,免得她自己一人無趣。”
昭華不等盛氏開口,便道︰“姐姐哪里得空,府里一大家的事要她操持,如今又事趕事的,今兒能得空已屬不易。”說罷,玉手輕抬扯了一下坐在自己身旁的齊光一下,神情透著幾分親昵,語氣也是嬌嬌柔柔︰“說起來還是要怪聖人才是。”
齊光不覺失笑,問道︰“怎麼還是朕的錯了?”
昭華睨著齊光,頗有幾分似笑非笑之意,偏生眼波流轉道不盡的嬌媚之態,齊光自來在昭華面前伏低做小慣了,便是眼下有盛氏在,也拿不起架子,只管哄著她來,聲音放的越加溫柔︰“若是朕的錯,阿 且說上一二來。”
昭華也知過猶不及的道理,紅唇微彎,笑吟吟的道︰“聖人真要我說?只怕我說了我聖人倒要多心了。”
“刁鑽。”齊光搖頭一笑。
嘴角一翹,昭華溫聲軟語︰“聖人不知,武安侯的身子骨越發的不好了,侯府也人心不安,雖說這話說出來寒心,可事關一家子的前程,誰能不上心呢!”
齊光嘴角笑意淡了一些,他自是明白這話里的潛在意思,便看向了盛氏,道︰“一會朕是個太醫隨表姐回府給武安侯好生看看,讓他安下心來,他是歷經三朝的老臣,這份體面朕還是會給的,讓他放寬心養病。”
“臣婦謝聖人恩典。”盛氏趕忙起身叩謝聖恩。
齊光微微抬手,示意盛氏起身,溫聲道︰“朕明白表姐所想,是人都有一份私心,就連朕亦如是,只是有些事不是偏心便可的,若日後峻茂請封,朕的私心自是要用到自家人身上的。”齊光沒說,他這一輩子的私心怕是都用在一個人的身上了,但凡她所求的,他總是願意成全。
這話已不用說盡,盛氏在明白不過,饒是她素來穩重也不禁面露喜色,再次起身恭敬的叩謝這份恩典。
齊光淡淡一笑,瞧了眉眼彎彎的昭華一眼,伸手在她俏麗的鼻尖上一點,戲謔道︰“你這心思但凡用在朕身上一二朕在沒有什麼事不能如你的意了。”話中到底帶了幾分不如意,他一片真心戴她,總是盼著昭華能回報一二。
昭華嘴角噙著個笑,明澈的眼眸滿是笑意,嘴上嗔道︰“聖人怎知我的心思就不曾用在您的身上了。”說罷,輕輕含唇,那雙且長且大眼楮輕輕眨了眨,很是俏皮。
這話卻也是不假,她一番心思不管是今生還是前世皆用在了齊光的身上,兩輩子加起來能讓她如此用心琢磨一個人的,也唯有齊光一人了,說是情債也好,說是孽緣也罷,她和他鬧了兩輩子,到底也沒有逃開他的手掌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