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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了?”清平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她看向遠處布滿朝霞的天空,晨霧之中, 黑色雄關屹立在晴空之下。近處便是烽火台, 燃燒一夜的火光終是覆滅。她的目光游離不定,如同僵住般,低聲道︰“城破了。”
吳盈閉上眼楮,啞聲道︰“是,西戎人在月河集結了兵馬......”
清平掉頭就走, 手腳並用爬上陡崖邊的險道,吳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厲聲呵道︰“你這是發什麼瘋!”
清平掙扎著要爬上去, 手被尖銳的石頭割出細小的傷口,她身側便是深不見底的裂谷,一塊石頭被她踫落, 順著邊緣滾了下去,隨後便不見了蹤影。
首領眼疾手快拽住她,直接將她扯了下來。這山後是一片稀疏的樹林, 清平被她拖到雜草叢里,綁在一旁的枯樹上。
吳盈先是愣了愣, 隨即走過去道︰“快放開她,你這是做什麼?”
首領望著她的目光頓時高深莫測起來,陰惻惻道︰“吳大人莫不是忘了什麼事?再這麼耽擱下去,若是誤了事情可就不好了。”
她目光逡巡在吳盈臉上,像是毒蛇吐信般, 吳盈面容一陣扭曲,憤怒道︰“我自然不會忘了!”
首領唰的一聲抽出腰間彎刀,把玩在手中,溫言道︰“那便請吧,吳大人,有些事情還是要說的清楚些,下官奉了殿下之命同你一道來此,可不是為了說什麼情義的。”
清平雖然早料到吳盈半路折返前來救自己必有隱情,當听到‘殿下’二字時還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原來只要一瞬間,熟悉的人也可以變的陌生起來。吳盈慢慢走過去,本想為她松綁,但手才觸踫繩結上,清平卻問道︰“你說的殿下,是哪個殿下?”
首領見狀不懷好意道︰“兩位好好說說吧,等進了雲州,恐怕就沒那麼多話可說了。”
她帶著人去前面探路,吳盈沉默片刻,才道︰“是齊王殿下。”
清平心跳的飛快,一個極為隱秘的東西似要浮出水面,她抬起頭看著吳盈,只覺得迎著陽光,她的臉在光中漸漸模糊,往事紛呈,霎那間她便想起了一切,吳盈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般握緊手心,道︰“......我見過她,在樂安之時,你叫她什麼?”
清平眉心重重一跳,注視著她的眼楮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吳盈冷冷道︰“不,你什麼都知道!”
“你在樂安做了她的替身,‘余 ’,說來真是可笑,你離開之後,我問遍了所有的人,誰也沒有听說過雲州還有什麼余家!只因這本不是你的真名!”吳盈聲音急促,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懣,撕開了隱忍平和的外表,她如同瘋子般怒吼道︰“她早就已經布下這盤棋,你真的以為她做了這麼多僅僅是為了衛貴君?若真是無心那個位置,怎會步步為營!”
“那你呢?齊王便對這個位置無心了?”清平冷冷道,“二王相爭的背後不過是世家之間的對抗,吳盈,你以為我回去是為了什麼?我替楚�出使西戎,不過是因為若和談不成,兩國要開戰,只要她在雲州,那麼就算——”
“不。”吳盈垂下頭,長發掩住了她的表情,她手舉在半空,像一個無力的姿勢,她輕輕道︰“她早就不在雲州了。”
清平如遭雷擊,難以置信道問道︰“什麼?”
“我為什麼會中途折返?”她慢慢抬起頭,目光像是憐憫,又像憎厭,“因為我得知了......信王暗中到達長安的消息。”
“她從未想過要保住雲州,李清平,你真是.......愚蠢至極。”
清平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仰起頭看著她,吳盈蹲下去解開她,粗糙的手指在她額頭按了按,“身在局中不知局,好好看看,這便是你一心維護的人。”
幾張單薄的信紙飄飄灑灑,落在她的懷中。那熟悉的筆跡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她低聲問道︰“這是......什麼?”
吳盈道︰“你曾說再沒給我寄過信,但這里是你三年來寫給我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清平目中一顫,伸手去展開信紙,那些字跡是如此的熟悉,幾乎與她所寫如出一轍。字與字連在一起,她卻像突然不認得這些字組成的句子,她捏緊了信紙,思緒混亂,說不出一句話來。
吳盈閉了閉眼,再度張開時卻是冰冷一片,她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道︰“自太啟二年開始,你每個月都能收到從雲州寄來的信。你所問的,我從未對你有所隱瞞,雖然信中言詞不明,但我始終不曾疑他。你的筆跡我再熟悉不過了。正是如此,信件往來近兩年,突然某月未曾按時寄來,我擔憂你是出了什麼事,便寫了數封信去問你......皆如石沉大海。後來我隨大人們來了雲州,參與互市一行,初見你時,你竟如此生分,我便起了疑心。”
霎那間清平如墜冰窟,牙關發顫。寒風呼嘯而過,她只覺得指尖都被凍的冷硬,肺腑中更是一絲熱氣也無,全然不像個活人。她恍惚中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也許她本就死在了草原之上,如今的一切,不過是魂魄將離前一場詭異的幻境。
吳盈見她面無血色,雙目無神,心中涌起一陣報復般的快感,同時卻另有悲意再起,她們彼此不過只是他人棋盤中的一顆棋子,除了身不由己,連喜怒哀樂都盡在人手。
清平捏著那幾張紙站起,踉蹌走了幾步,旭日初升,爬上山頭,穿過陰雲的縫隙射出萬丈金芒,她心中茫然,站在亂石雜草中四顧。她心中閃過往日種種,越想越痛苦,越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所有的聲音都離她而去,她整個人木然立在光中,望著雲霧翻騰的深谷,竟生出萬念俱灰之想。
山風帶著潮濕的霧氣吹在她的臉上,令她陡然清醒了許多。她轉身看向吳盈,沉默片刻才道︰“這些信......確實不是我寫的,抱歉。”
吳盈看著她冷冷一笑,神色陰沉,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道︰“這些都不必多說了,我來救你只不過是為了一件事,你跟在楚�身邊最久,又做過她的替身,對她做過的事情是再清楚不過的。若由你出面指認她身份有疑,加上這些年來收集的證據,足以證明她並非皇室血脈。”
她丟將手中的編好的草丟在清平臉上,從她身邊走過,道︰“你還是醒醒吧,現在不管你心中如何想的,你都已是棄子。若想活命,不如仔細想想要如何去做。齊王殿下待人大方,你如果投誠,她也能不計前嫌保你一命。”
吳盈未得她回話,嘲諷道︰“怎麼,你要自尋短見嗎?”
“不......”清平話音極慢,尾音拉的很長,又有種斷斷續續的感覺。吳盈驀然想起從前听過的傳聞,人若是突然受驚,短時間會出現失語的情況,說話分不清主次輕重,發音也會改變。她心中一陣絞痛,強忍住回頭去看清平,就听見她慢慢道︰“我會......活著。”
吳盈道︰“那就好。”
語畢她慢慢走遠,清平站了半晌,從地上撿起她剛剛編的東西,拿在手中仔細看著,久久不能回神。
吳盈向著樹林深處走去,首領帶著兩個下屬就站在哪里,也不知是听沒听到她們剛剛的對話。那首領見她來了,硬是無視了她陰沉的臉色,笑著問道︰“吳大人,可是說的夠明白了?”
吳盈淡淡道︰“當然。”
首領眼珠一動,意味深長道︰“早些說明白也好,省的到時候回到長安又尋死覓活,這一路上正好讓她好好想想。咋們都是為殿下做事,若是做好了,等殿下榮登大寶之時,也少不了你我的封賞。”
吳盈扯了扯嘴角,道︰“哪里比的上玉統領,您是殿下身邊的老人了,還需得您多提點提點。”
首領擺擺手,似有些得意道︰“算不得什麼,怎能與吳大人相提並論?吳大人是進士出生,這件事如若做成了,那就是平步青雲,可登閣拜相,哪里是我等武人能共論的呢?”
吳盈敷衍的與她說了幾句,還是沒忍住,側過頭去看了亂石堆中站著的人。
首領跟在齊王身邊久矣,觀言察色的功夫自是一流,她不動聲色問道︰“吳大人與這人,似是老相識了。”
吳盈知道她不過是想試探兩人之間關系如何,便看著她的眼楮道︰“實不相瞞,此人與我有仇,如今教她知曉為舊主所棄,實在是大快人心。”
首領哈哈大笑,看她神情不像作偽,似真似假般道︰“有仇報仇,有氣出氣!只是吳大人要手下留情,莫要將人弄個半瘋半癲,到時候我們可不好交差呀!”
吳盈松開緊握的掌心,道︰“這是自然,請玉統領放心就是。”
風從她手邊穿過,從暗色的指甲上拂過。露出血肉模糊的掌心,也不知是多大的力氣,才將手掌刺的如此之深,周圍干涸的血跡凝固在一邊,掌紋已經不甚分明了。
風沙中傳來廝殺的怒吼聲,天空中鉛灰色的雲層被撕扯開一道巨大的裂口,王庭騎兵匯聚成黑色的鐵流,向著居寧關發起一次又一次沖鋒。在西戎連續十五天攻城戰後,這座巨大關隘厚重的大門終于在天搖地動中發出一聲巨響,隔了三百年的光陰後,堅不可摧的城門終于被徹底打開。
城門倒塌時發出的巨大轟鳴聲讓大地都在震動,王庭騎兵長驅直入,雲策軍節節退敗,加急軍報呈至長安之時,朝堂之上,滿朝勛貴重臣都能從那只字片語中感受到居寧關城破時的震撼。
居寧關屹立百年之久,乃是雲州最為重要的一道關隘,雖在三百年前被攻破過,不過自那以後,代國加強了對城牆的修復,增派大量軍隊駐扎邊疆,如此三百年中再無外敵能越過此關一步,但從月河防線被讓出去以後,形勢便直線下降,甚至到了破關的地步了。就在這麼短短半月不到的時間里被攻破了,听起來如同一個笑話般。
這日秋陽杲杲,天高雲淡,是入秋以來難得的好天氣。楚�下朝後從華澤宮繞路,穿過長廊殿宇,日光傾泄了一地,幽靜的長廊邊垂下幾條綠藤,遠處湖水波光粼粼,與宮殿頂上的琉璃瓦相映成趣。
秋景如此之好,她卻無心多看,在玉霄宮邊她踫見剛剛從里頭出來的太醫院院判,便問道︰“程大人,母皇如何了?”
程院判見了她趕忙行禮,道︰“回太女殿下,陛下是氣急攻心,引發了心虛氣短之癥,再服幾副藥,慢慢養著就能好。”
楚�頷首,道︰“孤這就去看看母皇,程大人腿腳不便,就讓宮人送您一程吧。”
程院判哪里受過這般恩寵,女帝因要修行,不顧太醫阻攔,常年服用所謂的‘仙丹’。太醫院上下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戰戰兢兢的當職。就是這樣,女帝仍是嫌棄她阻礙了自己修行,視這些太醫為不識大體之人,每每服用完丹藥後便要對著輪值的太醫大聲呵斥。
不等她推托,便有宮人魚貫而出,恭敬道︰“大人請。”
程院判不免心生不安,向著那走上玉階的人看去,秋陽之下,那玉階中間巨大的鳳鳥石雕熠熠生輝,似能感受到展翅間羽翼舒緩的輕柔優雅。這座巨大的宮殿仿佛因即將迎來新的主人而注入了鮮活的氣息,到處都不再是陰沉森冷的氣氛。
或許是因為外頭太過明亮,楚�進到玉霄宮便覺得暗到了極點。宮殿中燃著丹玉香,輕籠的煙氣從銀質鶴型香爐中徐徐噴出,明明是白天,殿中卻點著燈,有宮侍上前行禮,聲音又輕又細,道︰“陛下已經起身了,殿下請。”
這宮侍行走之間帶起一點香氣,雙眉顯然是精心修剪過的,又以淡色敷粉撲面,雖是年少,但也不掩殊色。女帝臥病在床,對氣味極其敏感,殿中伺候的宮人皆不許涂抹脂粉,宮中都燃著丹玉香。而平日中向來是由宮女引路,今天卻換了個美貌少年。她心念一動,對這不入流的伎倆頗覺不屑,卻也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女帝當真是無甚手段可用了。
她一路暢通無阻步入大殿中,那宮侍在門前止步,見她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輕輕的咬下嘴唇。
殿中女帝端坐在御座上,一方青玉珠簾將她們隔開。隱約可見她雙頰紅中透出衰敗的青灰色。赤色帝服從台階上鋪下,尾擺繡著羽翼的紋路,像是鳳鳥攏起的尾翼,無一不昭示著主人的尊貴無匹。
“居寧關已陷,周世昌率兵退至安平郡,王庭三萬精騎出入關中,如出入無人之境。”
楚�的聲音在大殿深處回響,御座上女帝沉默片刻,開口道︰“雲州不能陷,若是陷落了,下一個就是恆州。”
“居寧關為何會被攻破?自承睿帝以來,無論王庭如何在月河外挑釁,都不能跨越一步,更何況是攻破居寧關了。三百年來的頭一遭,偏偏就到了我朝如此,恐後世議論起來,史書上不免將母親與光越帝相提並論,百年前光越帝為博寵君歡喜,重用其族人,將駐守在邊塞的徐涯將軍調回京都,撤雲州邊防,這才使得西戎人趁虛而入,祖業有失,疆土為外敵所佔。”
她不急不緩,慢條斯理道︰“不知母親如何去定論此事呢?”
女帝冷冷道︰“你想說什麼?居寧關破了就是破了!守不住也要守,讓雲策軍死守!”
楚�反問道︰“死守?要如何死守?”
珠簾搖動,女帝從御座上走下,她臉色蒼白,瞳孔中卻燃起了陰暗的火焰,她冷哼一聲,譏諷道︰“你不是向來很有辦法的麼?怎麼,如今卻沒一點法子了?”
楚�注視著她微微佝僂的背脊,兩人一高一低,在女帝陰冷的注視下,她居然笑了笑,溫言道︰“朝堂之上有內閣六部......”
女帝冷笑道︰“那又怎樣,世家大族,哪個會听命于你?”她倨傲地俯視著這個曾帶給她屈辱的女兒,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嘴角浮現出充滿惡意的弧度,輕聲道︰“你以為你如今是太女,帝位就能坐享其成了?朕告訴你,絕無可能!”
楚�搖搖頭,笑了笑道︰“母親,你說錯了。”
女帝一怔。
“誰能許諾的多,世家就會站過來;而內閣六部本就輔佐帝王,大臣們要的是能按時上朝,批閱奏折,處理政務的皇帝;而不是只知修仙論道,閉門不出的的‘明主’。”
女帝頓時惱怒,道︰“住口!你——”
“母親認為我是來向您求助的?”楚�負手而立,戲謔道︰“不,我不過是來請您做一件事罷了。”
女帝以為她是強弩之弓,不過是爭些口舌之辯。她實在是太年輕了,未經過什麼風浪,不過是沾了些權勢的甜頭,就不肯松手了。她眯起眼楮,不過是個投機取巧之輩,這麼個女兒,有和沒有于她而言並無區別。等她離開這里,重掌大權,必要除了這個孽障!女兒又算的了什麼,不過是衛氏與他人私通的孽種,活著也是玷污了皇家血脈......
“明日便請母親在朝堂之上頒布罪己詔,向滿朝大臣、萬民眾生,宣讀您的罪責。”她從袖中取出玉軸詔書,鮮紅的嘴角輕輕揚起,用一種閑適的姿態欣賞著女帝搖搖欲墜的身形。
“已經無人站在您這邊了,母親。”她隨即高聲道︰“來人。”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原是方才那個宮侍,跪地行禮道︰“見過陛下,太女殿下。”
楚�把玉軸丟在他懷里,道︰“打開,呈給母皇看看。”
那宮侍眼皮一顫,看了眼女帝,終是伸手打開了封口,拉開了赤色黑墨的詔書,他只不過看了一眼,便險些跪了下來。
“陛下.......”他聲音顫抖道︰“請您一閱。”
女帝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暴怒而起,一下子將他踹翻在地,那卷詔書也叮當落地。
“賤婢膽敢如此放肆!”
她氣喘吁吁地站在台階上,想盡力保持僅有的尊嚴。而暗處出來一個宮女打扮的人,她定楮一看,那人竟是原先在自己身邊伺候多年的宮女。
那人一板一眼道︰“陛下又犯了臆病了,奴婢這就傳太醫。”
“詔書還有許多份,母親隨意撕,不過明日我定然會收到答復的,
楚�微微一笑,絳紫王袍在光潔的地磚上搖曳出道優雅的弧度,她轉身離去,聲音卻回蕩在大殿的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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