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書先生口才不錯,盡管講出來的都是被修改夸大了的,但奈何茶客們听得喜歡,听得只覺心胸激蕩慷慨激昂。待得今兒下午這一段兒巫陽關之戰講完了開頭,時間到了該散場了,不少茶客還都給了賞錢,都道明兒繼續來听。
說書先生本就是在茶樓里正兒八經的謀個差事,平素是茶樓給月錢,客人們想要听什麼,便說什麼,如今一起舊時戰役說得客人們都喜歡,說書先生一邊捧著賞錢一邊笑,言道巫陽關這段兒得好幾天講不完呢,茶客們便都說有多長就講多長,左右現在還呆在風晚城里的也都是不怎麼出城的,平時忙過之後,听個說書的空閑時間還是有的。
一樓大堂里的茶客們散去不少,二樓包廂里的客人們,也有都離開的,也有還坐著不動,繼續听風喝茶的。
楚雲裳和慕與歸也是听完了說書,喝完了茶,喊來小二付了錢,再訂了明兒下午還會繼續來這包廂坐著听說書,讓小二幫忙給留著包廂,便出了茶樓。
看看天色還未到傍晚,不過也快要夕陽西下了,慕與歸剛想說尋個酒樓吃晚飯,就听楚雲裳道︰“家里這會兒也該準備做飯了。要去我那里吃飯嗎?”
說來也怪,自月初時候慕與歸從北往南千里迢迢來接她回港,九方長淵吃醋插了那麼一杠子後,楚雲裳原先還想著自家宅子大,空閑房間多,回頭讓慕與歸住進來,但因著九方長淵弄的那麼一出,她到底也沒跟慕與歸說讓他住進來,是以這段時間,慕與歸還是住在迎客來,不過房錢一概免了,楚雲裳還不至于在那點銀子上跟他計較。
當下慕與歸便點頭︰“你那兩個丫鬟廚藝不錯,我先前在汝陽侯府吃過那一回……”他想說的是先前她回京後他第一次去侯府見她,但說到這里,卻是不說了,轉而道,“我去買兩壇酒,晚上對月飲酒吧。”
離京幾月,楚雲裳現在對汝陽侯府四字已然是沒了過多的敏感,听他轉移話題,也沒多說什麼,只隨口道︰“大晚上的喝什麼酒,孤男寡女的,你欺負我帶著喻兒沒男人?你想……”
你想酒後亂性佔我便宜?
最後一句話,楚雲裳終究沒說出來。
因她向來都是個聰明人,離京時慕與歸攔她在城門外,同她說的那一番話,便已是讓得她明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竹馬還是那個竹馬,青梅或許也還是那個青梅,但所謂兩小無猜,卻已然是隨歲月遠去了。
連巫陽關之戰,距今都已然是有著八年之久,當年她在汝陽侯府里第一次見到慕與歸的時候,到現在可不也有了十年的時間?
十年。
她從一個被母拋被父棄的孱弱孤女,成長為如今殺人也不眨眼的冷血女人。他慕與歸也是從一個在她面前說自己以後很想走遍大陸游歷山川的少年,成長為如今肯駁了自己志向轉身走進朝廷漩渦開始掌權的男人。
世道在變,人也在變。
變得如今,她以往還會對他口無遮攔的,如今,卻是連一句以往最普通不過的玩笑話,也不敢輕易說出口,生怕會讓兩人關系再鬧出什麼來。
于是楚雲裳又說了一句︰“我喝酒上臉,怕是酒量不好。”
慕與歸心里沒她那麼多彎彎道道,聞言只道︰“那你不喝,看著我喝。”說著吩咐了隨性的侍從,“去買兩壇上好的竹葉青來。”
侍從應了便走了,裝銀子的荷包也是在侍從那里,他身上不帶錢。
楚雲裳听了,奇道︰“人都愛喝女兒紅,你怎麼喜歡竹葉青?”竹葉青雖也是好酒,但在風晚城這里,卻是少有人喝。
慕與歸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認真地看了看她。
此時已近夏末,沿海這里雖還是熱,但總歸沒有前兩個月熱。她還是和以往一樣,穿著那麼一身素白的衣,素淨的白,雅致的白,同時也是晶瑩剔透般的白,那快要下山的日光一照,她立在那余暉里,眉目清絕,眸如星子,整個人便是極好看的。
天熱,衣薄,她先前出來的時候也同別的女人一樣,手里還拿了把扇子,不過現在這扇子被綠萼給捧著了。那一頭烏發早早挽作婦人髻,額前碎發也是盡數梳起,不再同少時那般遮了額頭,卻是比少時看起來要更加冷靜穩重了,盡管她以往看起來也是個極老成的,但時間長了,經歷的事多了,她待人越發淡然溫和,竟似快要掩去本質的冷淡了。
細想一想,似乎是在汝陽侯府那事兒之後,她離開京城,便已然是變了不少,許也是因為做生意成了個商人,所以圓滑了些,看起來也不那麼淡漠了些?
昔年冷血蛇蠍的楚七小姐,變作如今行走商場游刃有余的楚大老板,她都如此變化了,他呢?
好似汝陽侯府那麼一場火,燒清了許多人的眼和心……
就這樣看了楚雲裳幾眼,慕與歸道︰“夏天快要盡了,喝喝竹葉青,緬懷今夏。”
楚雲裳听了,手隨意地往後那麼一擺,旁側綠萼立即遞上那把扇子。江南女人慣用團扇,楚雲裳這把正是團扇,上頭勾的是李唐仕女圖,還是雙面刺繡,用料做工都十分的上等,整個風晚城里也沒幾個女人能用得起。
團扇持在了手中,她就勢那麼一搖,扇子便遮了慕與歸的視線,端的是姿態嫻靜柔美,好看得緊。她看了他一眼,嘖嘖稱奇︰“小宣王居然也有能緬懷暮夏的時候,真是稀奇。”
慕與歸嘴角抽了抽。
果然其實剛剛覺得她性子變溫和了,根本就是錯覺吧,這女人明明還跟以前一樣,毒舌得要死,也小心眼兒得要死。
他裝作沒听到她的嘲諷,只看向前頭買了兩壇竹葉青回來的侍從︰“好了,我們走吧。”
說走便走,兩人也不是喜歡尋歡作樂之人,斷不會如城里其他人一樣,大晚上的專門跑去胭脂街找樂子。
楚宅離這條街不遠,走上一刻鐘便到了。回來時候正是夕陽西下,西天的晚霞分外漂亮,如火如荼,偌大的楚宅沐浴在霞光里,藍月藍香果然是已經開始做飯了。
用不著楚雲裳吩咐,綠萼便已是去廚房里說今晚多做兩個菜,那同胞姊妹兩個齊聲應了。花雉正坐在院子里,借著夕陽余暉在那里跟楚喻下棋,楚喻則是被孫嬤嬤給抱著了,大白就臥在人的腳邊,懶洋洋的等著晚飯。
楚雲裳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家里一派其樂融融,雖平淡卻也祥和。
就是不知道九方長淵現在,是還在行軍途中,還是已經到了巫陽關?
她隨意的想著,轉身進了屋,準備洗一把臉。
綠萼給廚房吩咐好了,出來就點了燈,免得借著這樣的天光下棋,對眼楮不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慕與歸站在一旁,負手看著這一大一小下棋,看著看著,便覺得十分有意思。
他知道楚雲裳兒子是個神童,這稱謂老早便已傳開了,于慕與歸而言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既是神童,看楚喻那肉呼呼的小手指捏著棋子在棋盤上一個個的落子,每一顆黑子落下,棋路竟都是十萬分的謹慎,給人一種老謀深成步步謀算之感,端的是讓人難以想象,這竟是個半歲孩童下出來的。
而楚喻對面的花雉,早前在狼島里拜堂成親,就跟一個雌性狼人下了棋,當時雖不是真的在下棋,但楚喻卻記著這事了,以致于今天下午楚雲裳不在,楚喻念過兩頁論語後,找人陪自己下棋,一問花雉,果然也是會下的,這便手談一局,到了現在。
不過楚喻才學棋半年,哪能比得過花雉?是以即便棋路再老謀深算,最終贏了的,還是花雉。
花雉將手里頭那枚白子一落,然後忍不住的感慨︰“小少爺的棋藝,簡直要比得上學了四五年的人了。”
慕與歸看著棋盤。
誠然,楚喻雖輸,卻也輸得精彩,黑子成潛龍之勢,眼看著快能一口氣破了白子,卻不料花雉險棋一行,後來居上,反破了黑子的局勢,不算險勝,只楚喻敗在了計謀上。
花雉也懶得將棋子給收好,抬頭一瞧,七小姐回來了,連帶著還有一個熟人。
這便起身拱手︰“見過小王爺。”
孫嬤嬤這時候也是抱著楚喻站了起來,跟著行了個半禮。
慕與歸擺擺手,想起什麼,對著楚雲裳道︰“我記得你也會下棋。”
楚雲裳一听就知道他想要干什麼,當即搖頭︰“我也就會一點點,連個棋譜我都記不準。”然後想了想,自言自語道,“要說五子棋跳棋飛行棋什麼的,我倒還會點。”
莫說圍棋,她連象棋其實也下得不怎麼樣,概因她覺得圍棋象棋里頭要記的東西太多了,她懶,寧願去背醫書,也不想背什麼棋譜什麼車馬士卒,索性小時候連學都不學,長大後更是不願意去學。
所以人說楚家七小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個個都會,實則她會彈琴會寫字也會作詩,可她就是不會下棋,也不喜歡下棋,雖還沒到一看棋盤就頭疼的地步,但她看人下棋,也是看著看著就會睡著的,所以她從來不下棋,也不看人下棋。
慕與歸听了,只能無奈︰“那就算了,還想在棋盤上狠狠打敗你一回,免得天天被你諷得我都要以為自己做人很失敗。”然後在楚雲裳翻白眼的時候,望向楚喻,“喻兒要不要和我來一局?”
楚喻有棋癮,就算敗了也不覺得有什麼,聞言興奮地點頭,好呀好呀,反正吃飯還早。
于是照舊是孫嬤嬤抱著楚喻,只是下棋的對象卻換作了慕與歸。
花雉往旁邊靠著樹懶懶一站,準備觀戰,楚雲裳懶得看,轉身又進屋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麼。
只等晚飯做好了,飯廳里也擺好碗筷,就等端菜上桌了,楚雲裳這才從屋里出來,探頭一瞧,院子里兩個也是一局要下完了,果不其然,還是楚喻輸。
慕與歸棋路不比楚喻那般老謀深算步步為營,也不比花雉那般縱觀大局喜行險招。慕與歸的棋路難得和他人一樣,甚是幽游悠閑,好似浮萍一樣居無定所,看起來無甚棋路,但沒有棋路就是他的棋路,最後楚喻輸得十分慘,小孩子家家接連輸給兩個人,垂頭喪氣好似被打擊到了。
旁邊花雉安慰道︰“小少爺不必悲傷,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我們都是前浪,你正是後浪。”
慕與歸笑道︰“你還不如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花雉道︰“兩者意思不同,還是前浪後浪好些,小少爺听了心里也高興。”
楚喻這時候剛想咿咿呀呀地說些什麼,就听那邊藍月喊︰“小姐,小少爺,小王爺,晚飯做好了,可以用飯了。”
于是一干人便進了飯廳,洗手的洗手,端菜的端菜,準備開飯了。
今晚楚宅里正經的主子也不過三個,兩大一小,其中一個還是客人。下人們不能同桌,三人也不需要人布菜,連綠萼都沒留下,給楚喻坐著的椅子墊好,免得小少爺坐著坐著身子歪了掉下地去,這便都去旁的地兒吃飯了。
楚雲裳早說了自己不喝酒,買回來的那兩壇竹葉青便也真的是只慕與歸自己一個人喝。封泥撥了,酒香一起,竹葉青的香味沒有女兒紅聞起來那般香稠濃郁,卻也是極清冽的,只沿海這邊不興喝這種酒,所以在這里竹葉青才沒女兒紅出名。
不過慕與歸喜歡的就是這種不張揚的酒,喝起來也舒坦。
先前說對月飲酒,順著敞開的門往外一看,今夜的確是有月的。慕與歸一杯杯的倒酒喝著,時不時的吃飯夾菜,不說話,眼楮只看著外頭月亮。
楚雲裳也是難得食不言寢不語,兩人沉默著吃菜,一時間飯廳里只能聞得碗筷踫撞的聲響。
至于楚喻,這孩子現在雖能自己拿勺子吃飯,但畢竟還是太小,吃著吃著就還是要楚雲裳照看著。于是沉默的氛圍被打斷,楚雲裳輕聲說著些什麼,要楚喻多吃一點這個菜那個菜,也不怕晚飯吃那麼多,會把楚喻給養胖了。
雖然小孩子胖一些並沒有什麼,但如果一個控制不好的話,肥胖過度,那可也是病。
慕與歸听見她的話,忍不住便笑︰“人家這麼大的孩子都還在吃奶,你倒好,不給吃奶,還要控制著飲食。”
楚雲裳道︰“不吃奶又怎麼了,我兒子是小男子漢,不需要繼續吃奶。再者,我本就是學醫的,最懂養生之道,我若不給他控制飲食,誰還能給他控制飲食?”說著,抬頭看他一眼,眼神那麼冷冷一掃,便是毫不留情面地道,“看小王爺面露疲憊,眼下略青,該是睡眠不足,精神不濟吧?需不需要本神醫來給你診上一脈,可別得了什麼絕癥才好。”
她就是那麼隨口一說,于是慕與歸便也是那麼隨意一想。
他心道,他是得了絕癥,而且還是永遠也治不好的絕癥。
相思病……
有藥可醫嗎?
解藥就在自己面前,卻是連踫都踫不得。
于是微一擺手,回了楚小神醫的“好意”。他道︰“要真是絕癥,你還能給我治了?”
楚雲裳眼神還是那麼冷,里頭滿滿的都是諷刺,倒也不怕自己這麼個態度,會不會讓人小宣王實實在在寒了心︰“這世上連心病都能醫,更何況絕癥?別人眼中的絕癥,放我這里,可不一定就是絕癥。”
神醫谷內門出來的人,醫仙九方卿遠親手培養出來的入門弟子,那見識和醫術,可都是尋常人所不能比的。
尋常人說絕癥,也無非就是說此病難以醫治,所需藥材根本用不起找不到,所以大多都直接教人準備後事。但在神醫谷里,卻壓根沒有什麼絕癥之說,尋常人視為根本不可能治愈的各種疑難雜癥,連神醫谷外門的弟子都能治好兩三種,更何況內門?
內門里隨隨便便出來一個人,都是能被世人稱之為神醫的,生死人肉白骨,不能將死人也給救活的,那還真稱不了神醫。
而慕與歸听了,則是心中一動,心病也能醫?
相思病,可也不就是心病嗎?
許是酒勁上頭,已經醉了,也許是今晚月太圓,月光又太好,他突地道︰“相思病怎醫?”
楚雲裳正給楚喻喂湯的動作一頓。
不過也只停頓了那麼一剎而已,一剎後,她繼續給楚喻喂湯,直將這一小碗湯給楚喻喝完了,她才停了手,拿帕子給孩子擦嘴,擦好了,這才對外面喚了一聲,果然綠萼他們已經用完飯了,聞聲直接進來,先將小少爺給抱出去了。
這時候楚雲裳才平平抬眼,看向對面的慕與歸。
她道︰“病人是誰?”
他剛才說出口後便有些後悔,暗道她都已經和九方少主互通情意,自己這樣做太不道德。但此刻听了她這話,他又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馬,鬼使神差便說了個字︰“我。”
“你?”她好似無所覺,只嗤笑一聲,“堂堂小宣王,居然也能有相思病?”
他手指緊了緊︰“為何不能有相思病?”
楚雲裳道︰“不為何,說你不能有,你便是不能有。”
他沉默片刻,再問,卻是問得十分咄咄逼人︰“我十年,不及他百天?”
陪她十年,不及九方長淵陪她百天時間?
楚雲裳聞言斂眸,眉心也是蹙起,似是在思索該怎麼回答他。良久方道︰“慕與歸,你問的這個問題,問得不對。”
他張了張嘴,想說如何不對,卻是突然明白,他問得的確不對。
十年雖長,卻不及百天情深意重;百天雖重,卻不及十年情鐘不改。
本就已無法相提並論的,何以能拿來當作問題來問?
那麼,他該問什麼?
問他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個九方少主,問他到底哪里入不得她的眼?還是問……
“酒後容易胡亂說話,是我唐突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慕與歸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酒杯,復而起身,直朝外走,“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他想他是真醉了,連走路都不太穩當。
外頭丫鬟們和侍從正候著,見小王爺搖搖晃晃地出來,竟是醉醺醺的樣子。當即侍從要上去扶他,卻被他一擺手拒絕了,只能尾隨在他身後,跟著他離開。
相思病怎醫?
目送著慕與歸狼狽離開,楚雲裳在心里暗暗默念了慕與歸先前那話,轉而翻了那個留給自己的一直未踫的酒杯,倒了杯竹葉青,緩緩送近唇邊。
酒香清冽,月光皎潔,她對月而飲,酒液入喉,穿腸斷骨,臉色潮紅。
是了,相思病怎醫?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紅豆又名相思子,而相思子劇毒,故相思有毒,犯相思者,真正絕癥,無藥可醫。
相思……
不醫。
不能醫。
只是,慕與歸不能醫,她可也能醫?
月輝清淺,傾灑江南塞北。
塞北,七月飄雪,冰封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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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上午九點停電,晚上六點來電,還不知道準不準確……想死┬┬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