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這里坐著的都是互相認識,在生意上也有諸多來往的商賈,彼時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絡著有關此次出海的目的,然羽離素一來,剛剛還很是熱鬧的飯桌,立即便變得安靜了下來,同飯廳其余地方的熱鬧,仿佛硬生生隔開了一道屏障。
不過“海鬼”將士們似乎早已習慣如此,這邊冷清歸冷清,那邊熱鬧歸熱鬧,便連兩位副將,都是和士兵們坐在了一起,此時正大笑著說些什麼,軍人特有的豪朗爽快,令得商賈們有些好奇,又有些眼饞,想果然南陽王就是南陽王,便是在軍隊里浸淫了多年,那股子出身上位的尊貴,也是無法從骨子血液里剝除去的。
——可不是。
羽離素讓人坐下後,他自己也是在專門留給他的空位上坐下了。
坐姿看起來還是那般的隨意自然,自成清越儀態,卻已是有貼身侍候的小兵將他身上的銀狐披風給卸去,然後恭恭敬敬的站在身後,低眉順目不發一言。
商賈們皆是正襟危坐,羽離素不動筷,他們便也不敢動筷。只有人偷偷地覷了眼,見羽離素面色隱有些肅重,不知可是又發生了什麼不太好的事。
正想著,就听羽離素開口道︰“才一刻鐘前,有士兵攔截了一條小船。”
听見這麼句話,在場的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否則也不可能會被羽離素給挑選著一同出海了。當即便有人接話道︰“敢問王爺,船上如何?”
羽離素道︰“船上有一個人質,以及幾封信。”
說著,將那幾封信函從袖袋中取出,按照信封上的名字,分發給了在座的商賈。
其中自然有標著“九”字,指明是要九方長淵親啟的信函。
九方長淵抬手接過,垂眸一看。
信函明顯是還沒拆過,上面封著火漆,看來這里面的內容,應當很是重要,否則海盜們也不會想著用火漆保密了。
劃開火漆,將信函打開一看,九方長淵一目十行,看著看著,唇邊便是揚起一抹笑意。
楚雲裳見了,低聲道︰“怎樣?”
九方長淵沒說話,轉手將那從扶桑進口的帶有特殊香味的信紙遞過去。
楚雲裳接了,打眼一看,看後也是笑了。
卻原來,這封信還是狼島上那群自稱惡狼海盜寫的信。
信上是這樣寫的︰
“姓九的這個老板︰幾日不見,你應該還是很好吧!既然你好,那我也好,我們弟兄也都很好。哦,對了,你可能有些不記得我們,那我就再給你說一遍,我們是駐扎在狼島的惡狼海盜,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如有雷同,純屬撞名。
听說你已經出港,乘坐姓海的船要來我們狼島了?來了好啊,弟兄們已經等你很久了,早已饑渴難耐,快要按捺不住了。
不知道你來,有沒有按照我上次說的,帶上幾個漂亮的妞兒?大當家的最近火氣很旺,脾氣特別不好,阿姆說大當家是缺女人了,所以弟兄們準備等你來了狼島後,請你當個見證人,和阿姆一起見證大當家娶你帶的妞兒當老婆,給我們惡狼海盜生上七八十來個小崽子,那樣我們惡狼海盜也算後繼有人了,想想就好開心哦呵呵。
呃呃呃,我好像扯遠了,繼續扯回來,說正事。
正事就是,九老板,你一定一定一定要記得,準備好錢,帶幾個妞兒,弟兄們將會熱烈歡迎你的到來,當然我們是不會派人迎接你的,你自己想辦法來狼島,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請在你死之前將錢和妞兒托人交給我們,我們會十分慷慨大度將你的遺體和貨船一起送回東山港的。
以上,東洋狼島惡狼海盜敬上。”
這筆跡,這語氣,還是和上回的信函一樣,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估摸著這寫信人,應當是惡狼海盜團里的開心果,否則如此逗比的信件,當真無法想象是出自誰人之手。
楚雲裳看完了,唇角噙笑,指了指信紙上的一個詞︰“這是誰?”
她指的不是“姓海的船”,她知道這說的是“海鬼”的軍旗,軍旗上的字是“海”字,這惡狼海盜雖談不上目不識丁,但也沒什麼文化,所以一看“海鬼”軍旗,就以為這船隊都是姓海的了。
她指著的,是“阿姆”二字。
阿姆。
楚雲裳怎麼念怎麼覺得,這樣的一個詞,應當是大周西北地區藏族滿族那邊才有的稱呼,東洋這里,應該是沒有這種稱呼的。
並且,這個阿姆,不僅懂醫術,還能當做長輩來進行對婚禮的見證,整個惡狼海盜,包括那大當家在內,都是對阿姆說的話听信不疑,可見這個阿姆,地位不一般。
應當是狼島上地位尊崇的類似于島主之類的吧?
楚雲裳正想著,就听九方長淵道︰“是狼島上很有威望的一個人。你見了就知道了。”
他說的有些含糊,不過楚雲裳也沒有多問。
這里外人太多,不該說的還是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隨便說出口的。
她將信紙疊好,塞回信封里,徑直往自己的袖袋里一塞,也沒說要還給九方長淵。
不過這時候,旁邊的幾位商賈都正研究著各自的信函,倒是沒什麼人注意到她這個舉動,只羽離素看見了,眸底微微一深。
原來她和九方少主,已經是熟稔到這個地步了……
想起出海之前听到的情報,情報里說楚雲裳和九方長淵如今已是親密到同睡同吃了,羽離素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碗筷,好像這是多麼值得人觀賞的寶貝一樣。
不多時,其余商賈也都看完了海盜寄給各自的信函,不等開口,便听九方長淵率先問道︰“王爺,人質是誰家的?”
羽離素抬眸,目光直視過去︰“你家的。”
九方長淵微微挑眉。
上回的人質听說是秋以笙家的,不過這回隨船來的沒有秋家的人。
不待當主子的說話,正安靜侍立在羽離素身後的那個小兵,低聲和路過身邊搞炊事過來送菜的人說了一句,對方會意,出去沒幾息,羽離素口中的那個九方長淵家的人質就進來了。
這桌人一看,還真是九方長淵家的,在座的人都很是熟悉,有名商人張口就道︰“居然是謝管事。”
謝管事,熟人也有喊謝老二的,听說在九方少主手里的管事方面,綜合能力排名第二,這才有人稱呼其謝老二。
說是管事,其實也就是九方長淵安排在風晚城的主事人,掌管他在風晚城里的所有店鋪生意,便連周圍的幾個城市里的生意,也是被謝管事給管一管的。
不過謝管事管的更多的,則是航行出使扶桑及其周圍幾個國家地區的貨船。
因為扶桑和大周隔了小半個東洋,海上天氣莫測,詭譎多變,所以從扶桑進口來的東西,在大周朝里售賣的價格都是極其高昂,常常貨不供應,十分搶手,加之今年以來海盜猖獗,所以九方家的船隊一如既往的前往扶桑進貨,謝管事怕出事,就一起去了,卻不料被狼島上的惡狼海盜給扣押了三四個月,直到今天才被作為人質放回來。
在島上被關了幾個月,饒是謝管事這等習武之人,都是被暗無天日的關押給折磨得面色青白,明顯的營養不良。
謝管事身上穿著灰撲撲的棉衣,脊背有些彎曲,看起來沒精打采的。謝管事被人領著走過來,一見到九方長淵,眼楮便是一亮,整個人的氣色似也是隨之變得好起來了,然後二話不說,“撲通”一聲便朝著九方長淵跪下了。
“少主!”
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的謝管事跪下來後,額頭貼上地面,竟是直接重重磕了個響頭︰“屬下辦事不利,請少主責罰!”
這一跪一磕頭,原本還有些亂哄哄的飯廳,立時便安靜了下來。
商人們瞠目結舌的看著謝管事,“海鬼”將士們也轉頭過來看著,顯然都是有些搞不懂,這人下跪就算了,居然還磕頭?
只是被劫了幾艘貨船而已,又不是出了什麼人命,居然還要三拜九叩嗎?
不愧是鳳鳴城里出來的人,果然規矩和他們大周不一樣。
眾人並不曉得,其實鳳鳴城里的規矩,下級見到上級,是應雙手交疊覆于額頭,上身彎下,同地面平行,這才是真正的專屬于鳳鳴城的禮節,謝管事如今這個跪拜禮,則只是大周這邊的禮節了。
說起禮節,各個地區有各自的傳統詭譎,這跪拜禮卻是大周官方流行的了。
“先起來吧。”九方長淵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先簡單說一說。”
謝管事再磕了個頭︰“謝少主。”
這便被旁邊的小兵給扶著起身來,然後長話短說,簡單講述了一番自己這幾個月來的遭遇。
原來,早在年頭的時候,過了正月十五上元節後,謝管事就著手安排船隊,出海往扶桑走一遭,準備多進一些貨物,運回來好賣。
謝管事安排的總共有兩大三小五艘貨船,每艘船上都配備了不少人手。謝管事記的很清楚,船隊是正月十六那天上午出發的,因為時逢正月,東洋天氣正常,所以只花費了那麼四五日的時間,船隊就到達了扶桑,在扶桑停留到了二月初一,這才載滿貨物返航。
按照船隊平常的航線,他們來的時候是繞過危險區的,回去的時候便也還是繞過危險區。
卻不料,這回去的繞道,本來只危險區在的地方有霧,東洋其他地方都是沒霧的,可沒想到,那天航行到了危險區周邊,就被霧氣給籠罩了船隊,羅盤不听使喚,霧氣里什麼都看不見,他們就迷失了方向,接著便紛紛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等人已經被五花大綁,分批關在了地下室里。
說是地下室,因為謝管事發現,這里並不是牢房,應當是島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之類的地方,只是他們並沒有看見什麼食物,所以才沒說成是地窖。
卻說關進這地下室後,抓他們的人也沒怎麼虐待他們,更沒有用刑殺人,只憑著他們船隊上的貨物,以及他們隨身攜帶的各種賬本合約,讓得海盜知道了他們的身份,這才計劃著讓他們頭上的老板,也就是九方長淵,交錢領人領貨,否則就撕票,貨物也給毀了。
而謝管事作為九方家船隊里地位最高的人,卻是早在被關進地下室的時候,就收斂了身份,這才讓海盜以為這個中年男人是個很普通的伙計,便將其當成了人質,連同信件一起送了過來。
以上,便是謝管事被關的前後經過。
听完謝管事的講述,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謝管事,和你們關一起的,有我們幾家的人嗎?”
謝管事搖搖頭,又點點頭︰“你們的人沒和我們九方家的關一起,但我被帶出來的時候,有在別的地方看到你們的船。”
這就是說,海盜扣押的貨船和船上的人,都是被關在同一個島上了。
不必多想,這個島,自然是危險區之前的海盜島,而非危險區之後的狼島。
否則,謝管事上了狼島,焉能如此輕松的被放出來?
明白這一點,九方長淵道︰“你見到了惡狼海盜的人?”
謝管事搖頭︰“沒有,一直都是惡狼海盜托島上的其他海盜來看守我們,惡狼海盜的人,我們一個都沒見到。”
看來即便是惡狼海盜,也還遵守著狼島人不經阿姆同意,不得隨意出島的規矩,只能通過傳遞消息的徑口,來控制他們九方家的船隊。
不過……
九方長淵再問︰“海盜島上的海盜,對惡狼海盜態度如何?”
謝管事認真回想了一下,謹慎回答︰“好像有點敬畏,很是恭敬,對惡狼海盜的吩咐言听計從,沒有敢反抗的。”
這話一說,在座眾人立時明白,惡狼海盜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應當是極為強大的,否則,九方家那麼大的貨船停在海盜島那里,就以海盜島上的那麼多海盜團伙,哪個不會眼紅?可偏偏幾個月了,都沒人敢動那五艘貨船,可見惡狼海盜的勢力是有多麼可怕。
想清楚這點,商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
羽離素也是有些詫異。
惡狼海盜看上誰的貨船不好,偏偏看上九方少主的?
羽離素明白,九方長淵說是帶了銀票要去以錢換船,但實際上,到底怎樣才能將貨船和關在海盜島上的人給毫發無損的領回來,這卻還要看接下來仗是怎麼打的了。
畢竟惡狼海盜再厲害,也只是一群海盜而已;狼島再厲害,也只是一個小島罷了。
有鳳鳴城在上頭,一群海盜、一個小島,難道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人少主都親自出馬了,便是天大的能耐,也得老老實實的從龍變蟲。
眾人都正根據謝管事的話想著什麼,楚雲裳卻是仔細打量了一番謝管事,然後道︰“你中毒了?”
這話一說,謝管事循聲一看,這才看到她。
然後一愣︰“這位是……”
九方長淵道︰“這是楚家的七小姐。”
謝管事被關了三個多月,並不知道這期間大周里發生的事情,聞言只俯身行禮︰“見過楚七小姐。”然後順勢又向羽離素行禮,“見過南陽王。”
羽離素沒說話,楚雲裳則是伸出一只手︰“把手給我。”
有關汝陽侯府楚家七小姐的醫者之名,謝管事還是听過的,這便伸了右手,讓楚雲裳給他把脈。
這桌的人便都看著楚雲裳把脈,“海鬼”將士們也都停了吃飯的動作,一齊盯著看。
楚雲裳一邊感受著脈搏跳動,一邊問道︰“你們是昏倒在霧氣里,醒來後才發現被關在了海盜島上?”
謝管事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點頭答道︰“是惡狼海盜將迷香混在了霧氣里,我們的人聞到後才昏迷,一直到從地下室里醒來,期間我們並沒有誰有所清醒,都是在昏迷。”
楚雲裳再問︰“你現在還能使用內力嗎?”
謝管事搖頭︰“自從昏迷之後,所有人都不能使用內力,不然早就逃出去了。”
沒了內力,身手應當還在,不可能會成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但實際上,他們不僅僅是沒了內力,連最基本的走路,都會覺得疲憊,這也就是關押了將近百天的時間,連謝管事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的原因了。
清楚了謝管事中的毒,楚雲裳收回手,卻是揚聲喊了一句“花雉”。
正混在水軍里喝酒喝得正歡暢的花雉听見了,立時捧著個小酒壇跑過來︰“七小姐找屬下?”
楚雲裳道︰“把你帶的解毒丸給謝管事一份。”
花雉聞言往懷中一摸,便摸出一個不過成年男人手指粗細的小白瓶。
瓶子里裝著的正是他從神醫谷里偷師制成的解毒丸,尋常的小毒小迷香,服用這種解毒丸,一般就都能解毒了。楚雲裳已經摸清,謝管事雖中毒時間長,但體內毒素沉積的並不多,這種解毒丸,接連服用幾日,便能好起來了。
將用量告知了,並囑咐謝管事這段時間要多多運動,以免長時間不運動導致肌肉萎縮,謝管事認真的听了,連連道謝,這才被人扶下去休息。
謝管事走了後,將士們繼續用飯,重新熱鬧了起來,楚雲裳這邊,羽離素也終于是動筷了。
幸而桌上的目前都還是涼菜,否則還得被人端下去重做。
不同于將士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們這邊都是富豪貴族,奉行食不言寢不語,是以即便開始吃飯,這邊也仍舊是安靜的,沒什麼人說話,只楚雲裳偶爾的出聲,卻是詢問懷里的楚喻要吃些什麼。
因在海上,飯菜大多都是魚蝦海鮮,和在風晚城里吃的海鮮不一樣,楚喻指了指這個,又指了指那個,一雙大眼楮亮亮的,紅嘟嘟的小嘴兒也是張開,看著那麼多賣相精美可口的海鮮,幾乎要流口水。
這時,有士兵端了湯過來,楚喻瞧得清楚,里面有蛋花,他可以吃,這便“咿咿呀呀”的指著湯,表示自己要喝。
楚雲裳在抱著他,本就不好盛湯,加之那蛋花湯擱在了羽離素那邊,她剛想開口讓羽離素幫她盛一碗,就見坐在身邊的九方長淵微微起身來,伸長手臂便要去拿勺子。
恰巧這時候,羽離素已然是看清了楚雲裳的神態,同樣也是伸手,準備盛湯。
兩只手都要踫到那湯里的大勺,卻是在同一時刻,又倏然停下了。
而後互相抬眼一看,視線在空氣中交織,竟是瞬間產生了激烈的火花,令得本就沉寂的氣氛,越發的凝滯了。
旁邊的商人們不自覺的停下手中動作,略有深意的看著這兩人。
楚雲裳也是皺了皺眉。
唯獨楚喻,看了看九方長淵,又看了看羽離素,然後小孩兒咧了咧嘴,笑得十分開心。
好喲好喲!
九方干爹和娘親前未婚夫對上,有好戲看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