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楚雲裳細細講述自己是如何從某些細節之處發現那個刺客的,宏元帝越听越覺得莫青涼這個女兒,當真是沒能辱沒了她當初大理寺少卿的名頭。
當初她一介女流之輩便讓得整個大理寺甘拜下風,也讓自己破例命女子入朝為官,如今她的女兒,倒也巾幗不讓須眉,繼承了她的天賦,一手查案斷案的能力,和當年的她頗為相似。
看著楚雲裳講述起案件來,那和莫青涼如出一轍的認真表情,宏元帝突然道︰“楚雲裳。”
楚雲裳立即抬頭看向他︰“陛下。”
宏元帝道︰“若讓你進大理寺奉少卿之位,你可願意?”
聞言,楚雲裳一怔。
大理寺少卿?
那不是母親之前在大理寺的職位嗎?
自十年前母親同楚璽和離後,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也就直接辭去了,至今兩個少卿之位,竟都無人敢去坐,尤其是母親的那個少卿位子,幾乎要成為了大理寺里的一個聖位,不管後來者有多麼驚艷的才能,可他們不是躍過了少卿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在少卿之下呆著,並不願意去繼承母親的位置,就是因為他們無人敢認為自己的能力會比她母親強。
可現在,她不過解決了一個算是很簡單、並不如何棘手的案子,宏元帝居然就問她要不要當大理寺少卿?
楚雲裳不動聲色的蹙了蹙眉。
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位三公九卿之列,其中卿與少卿,在朝堂之上一直都是地位頗重的存在,也很受宏元帝看重。
而她不過一個女人,莫說女子不能入朝為官,就算她真繼承母親的位置當了少卿,本來就已經岌岌可危的身處風頭浪尖,她的敵人們見她居然能在朝廷之中擁有實權,又該會如何的想她,如何的對付她?
如今她和皇室之間關系還算緩和,前世皇室對她的所有打壓排擠,今生並沒有出現,且現在宏元帝也對她態度良好,並未如前世那般咄咄逼人步步緊逼,想來只要未來一段時間內不出什麼大的差錯,可以說是皇室將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她的敵人之列,那麼,她的敵人便是少了“皇”這麼一個大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有“皇”這麼個敵人,她今生所肩負的擔子,也就輕了太多太多。
那麼,按照當初所整理出來的那份名單來看,除去了“皇”,她目前的敵人,“秋”和“太”還處在蟄伏之中,沒有要對她動手的征兆。
依照目前來看,這兩個勢力看似是不會動她的。
但憑她所掌握的些許訊息,她完全明白“太”的蟄伏,還只是時機不到不能對她出手而已;而“秋”,這個則一定是有著她所不知道的內幕,只要等那內幕爆發開來,“秋”便會完全拋卻所有的偽裝,傾盡其背後之力來對付她和楚天澈。
以上兩個是還在蟄伏期的,那麼余下的︰
“汝”,已經完全和她對上,自她重生以來雙方就已交鋒數次,她憑借尋求各方能力總算沒有再如前世那般落于下風;
“月”,這個也已經撕破了臉皮,想來那個女人不日便會開始對付她,至于為什麼對付,這就又要和另外一個人有關了;
而“南”,也已經從今日開始暗中的對她下手,也就是殺廿五他們,他們身上的“羽”,講的其實就是這個“南”。
如此,以“汝”為主,“月”和“南”為輔,這三大勢力都已站在她的對立面,她要是能坐穩少卿之位還好,要是坐不穩,那這個位置完全可以將她給直接拖進死亡之地。
而假若她死了,那喻兒該怎麼辦?
她能和喻兒重生回來,這本就已是得了上天的恩賜,她從一開始就發誓要將喻兒給保護好,絕不能讓他再如前世般受盡悲苦,明知死亡即將到來都是無法避免。
所以,大理寺少卿,這完全是一個燙手山芋,不是現在的她所能接手的。
就算要接手,至少也要等她離開侯府,將母親所在的太師府給處理干淨,才能接手這個位置。
于是,楚雲裳沉默半晌後,便在宏元帝的注視下緩緩搖頭︰“陛下,臣女恐怕不能擔任少卿之位。”
宏元帝听了也不氣,只道︰“哦?為何?”
楚雲裳實話實說︰“這個位置,太燙手了。”
“燙手?”
宏元帝听了,竟是笑了。
大理寺少卿,多少人垂涎這個位置,卻是多少人都不敢坐上去。
如今他見莫青涼的這個女兒能力還算不錯,才想著她既絕無可能嫁入皇室,那這個位置也算是補償她一點,她卻說這個位置燙手?
他道︰“如何燙手?”
楚雲裳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風牛馬不相及的講了一個故事︰“陛下,以前有一個人,在沙漠之中行走了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沒喝,一口飯都沒吃。等他將死之時,終于看到了一泓水,可那泓水,卻根本是岩漿所組成的,滾燙無比。而那泓水的旁邊,則有著一個小小的泉眼,泉眼每隔一刻鐘方才會流出一小捧水來,清澈甘甜。陛下,您覺得,這個人,是會選擇有池塘那麼大的岩漿,還是會選擇那個小小的泉眼?”
這個故事所說的就是楚雲裳現在的處境。
大理寺少卿,就是那一泓岩漿,而那個小泉眼,就是楚雲裳現如今的位置。
或許這個泉眼能給她帶來的好處很少也很慢,但正所謂細水長流,水滴石穿,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假以時日,她就完全能將這個泉眼給全部的發掘出來,讓它變成屬于她的海洋。
而並非如同那泓岩漿一般,雖有池塘那麼大,水量看似也很多,但畢竟是岩漿,入口滾燙,足以致命。
她想守著那個泉眼,並不想為貪圖一時之利而將自己親手送上斷頭台。
宏元帝听了這個故事,果然立即就明白她的想法。
當即天子本就對她十分贊賞的,如今更是非常贊賞。
不貪圖眼前蠅頭小利,眼光放得極其長遠,這個楚雲裳,當真是個很好的苗子。
如果她不是楚家女,就算她有著孩子,他也並不會排斥越王納她為妃,以她的身份和能力,她絕對能很好的幫到越王。
可惜了。
他雙手負後,抬眼看向遠方,卻是不知他是在看著哪里,楚雲裳只能瞥見他目光竟是極為悠遠,听得他道︰“楚雲裳,你能看清這點,朕很滿意。你和你娘一樣,都是能看透事物的最本質,所以她與楚璽和離,離了汝陽侯府,也離了大理寺,龜縮太師府……朕覺著,你既是她的親生女兒,她唯一的血脈,那麼,她的苦衷,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夠理解,她當年身處那個位置,留你一人在汝陽侯府,怕也是迫不得已。”
楚雲裳听了,心頭忍不住一跳。
她抬頭看向宏元帝。
他竟會以一個帝皇的身份同她這樣說。
他知道些什麼?
他對楚家知道的莫非比她還要多?
楚家和皇室之間,到底是為什麼會有著那樣一條規定,為什麼他會這樣和她說?
楚雲裳很想問的,但楚家的秘密,實在是不能隨便說出口,她也只得咽下去,然後點頭道︰“臣女記住了。”
“記住便好。”宏元帝收回看向遠處的目光,垂眸看了眼她懷中還在沉睡著的楚喻,道,“這孩子是叫楚喻吧,跟著你姓?楚璽沒說什麼嗎?”
楚雲裳點點頭︰“父親提過一次,但是最終還是沒有改。”
不是沒改。
而是她完全沒把楚璽的話給放在心上,根本就無視了楚璽當初所說的不讓楚喻姓楚的話,楚璽卻也再沒說起過這件事,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卻沒想到宏元帝居然能提出來。
宏元帝道︰“楚璽所作所為,朕也能理解,畢竟孩子跟著母親姓總歸容易落人口舌。你真的沒想過給他換個姓氏?”
楚雲裳搖頭︰“臣女暫時不打算嫁人,沒考慮過這點。”
宏元帝听了,對她更感放心,也因此心情愉悅,不由道︰“不若朕賜他一個姓吧。”
楚雲裳第一時間就想拒絕的,但帝威深重,她不太敢真的上前去捋老虎胡須,也沒敢出口拒絕,只道︰“陛下想賜他什麼姓?”
宏元帝隨口道︰“當然是賜皇室慕姓,以表朕對……等等。”
如果賜這個孩子皇家姓……
他現在叫楚喻,姓楚,單名一個“喻”字。
這個名肯定是不能隨便改了,畢竟楚雲裳出身楚家,楚家是名副其實的書香世家,是儒家學派的代表世家,這個“喻”字肯定大有來頭,他再金口玉言也不能隨意動這個字,否則指不得還會有不少勞什子儒家老頭兒以此諫言他不尊儒學之教。
所以,“喻”是不動的,那麼如果將“楚”換成“慕”,慕,慕喻……
英明神武的宏元帝立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楚喻,慕喻,沐浴?
這一定只是他的錯覺。
于是宏元帝輕咳一聲︰“罷了,跟母親一個姓氏也沒什麼,想來也無人敢借此詬病于你們母子。”
他想到的,楚雲裳自然也是能想到。
于是楚雲裳難得神情有些似笑非笑,然後點頭應道︰“陛下都這樣說了,自是無人敢如此。”
宏元帝瞥見她的神情,當即覺得自己整個人更加的不好了。
誰知道她居然給她兒子取了個“喻”字,不然姓慕的話,叫什麼不好,偏偏非叫個“喻”?
慕喻,沐浴,這個名字可當真魔性。
接著宏元帝也沒再說什麼,只看她眉宇間似是有些疲憊,知曉今日她兒子綁架失蹤,又親自處理案件,她已經很累了,便揮袖道︰“讓越王送你回府吧,今日之事,不要對外人說起。”
楚雲裳點頭︰“臣女省得。”
然後就行禮告退,恭送宏元帝離開。
再同王皇後和漱皇貴妃也是準備行禮告辭,卻是絕口不提宏元帝說的讓慕玖越送她出宮回府,像是根本沒將宏元帝的吩咐給記在心上。
不過宏元帝走前也和在場的人分別囑咐了一番,下令皇後要將後宮給整個的清理一遍,切勿再出現如今日這般的偽裝綁架事故;也讓慕玖越親自把楚雲裳送回去,以免途中出現什麼意外。
于是楚雲裳告辭完畢後,剛準備領著綠萼和花雉離開,就見慕玖越走過來,一身雪袍之上殷紅點點,午後日光裁出他周身朦朧淺淡,難掩他半篇風華。
他道︰“本王送你回去。”
楚雲裳原想拒絕的,但眼角余光瞥到他被包扎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只得點點頭︰“那就勞煩殿下了。”
進宮時坐的是越王府的馬車,出宮自也是坐的同一輛。
楚雲裳抱著楚喻靠在軟榻上,盡管手臂因長時間的摟抱而變得有些酸麻,但她還是沒有放下懷中的楚喻,只微蹙著眉閉目養神,像是在想著什麼。
慕玖越坐在她對面,靜默無聲的看她。
看她今日似乎真的很累,但慕玖越還是忍不住道︰“後日本王再帶你進宮一趟。”
楚雲裳睜開眼︰“還要進宮?”
他道︰“太醫院那里還有半天的時間。”
這說的是看那些醫書的時間了。
原本宏元帝賜下的時間是一整個白天,楚雲裳看了一上午,下午的時間還沒去看,現在就已經坐車出宮了,倒是將這半個下午的時間給留著了。
雖然並不想再進宮,免得又被那個人算計,但終究內心還是抵不過那些醫書的誘惑,楚雲裳想了想,想了個算是十分穩妥的方法︰“到時候我想和九方少主一起。”
慕玖越周身氣息似乎微微變了變。
盡管他自己就是九方長淵,但听著自己另一個名字在楚雲裳口中響起,他竟一時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像是從她口中听到了別人的名字一樣。
這是吃自己的醋了?
明明慕玖越和九方長淵,這根本就是他一個人啊?
不過一個和楚雲裳關系親密些,一個就沒那麼親密便是了。
見慕玖越好像有些不太高興,楚雲裳解釋道︰“殿下事務繁忙,相比之下九方少主要閑散一些。有他看著喻兒,我也不用太擔心。”
她想,只是半天時間而已,想來九方長淵應該能抽出這個空來的。
果然,听了她的解釋,慕玖越心中別扭了一下,最終還是應下︰“本王會同他說的。”
“那就勞煩殿下了。”
“嗯。”
說完這事兒,楚雲裳繼續閉上眼休息,慕玖越也未再吵她。
然後就開始在心里暗暗的問開了。
【九方九方,听到請回答,听到請回答。】
【听到了听到了。怎麼了?】
【裳兒要你後天陪她一起去太醫院看書。】
【哦,知道了,我會按時過去的。】
【嗯嗯,記得好好表現,她喜歡你好像比喜歡我要多得多。】
【好的,放心交給我,保證完成任務。】
過了會兒,慕玖越就抬頭同楚雲裳說道︰“他同意了。”
“?!”
楚雲裳瞬間睜眼。
她驚奇而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這才多會兒時間,他居然就已經將消息傳給九方長淵,九方長淵也已經給了他回復了?
看來這兩人倒真是很好的朋友。
面對著楚雲裳驚奇卻又了然的目光,慕玖越唇角微微動了動,但還是什麼都沒說。
要冷靜,要克制。
絕不能讓那麼久的準備,因為自己一句話而打水漂。
他緩緩的深呼吸,壓抑住心頭的躁動。
這時,馬車已經出了宮門,來到富庶區,眼看著就快要到越王府了。
楚喻也醒了過來,迷茫的睜開眼,第一眼就見到楚雲裳,然後埋頭就在她胸懷里狠狠蹭了蹭。
娘親的懷抱還是香香的軟軟的,好舒服哦。
“喻兒醒了?”
楚雲裳低頭看他,臉上立時便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睡得好不好?”
楚喻“咿呀”兩聲,小臉蛋上再看不見先前的任何慌亂和恐懼,顯然睡了這麼一覺,他心態已經恢復正常了。
不過小孩子也就是這樣,遇到了天大的事,哭一場,睡一場,一覺醒來就天高雲淡,什麼事都沒有了。
楚雲裳將他抱起來,好讓他在自己懷里更舒服一些︰“乖喻兒,你今天表現得很好呢。”
小孩兒得了夸獎,立即“咯咯”笑了。
笑聲稚嫩清脆,听得慕玖越道︰“待會兒換過衣服再回侯府吧。”
“嗯?”
楚雲裳轉眼看他。
他意有所指︰“身上都是血,要是被楚璽看見,他會說你的。”
楚雲裳想想也是,不過︰“殿下府里有女人的衣服嗎?”
“……沒有。”
楚雲裳挑了挑眉︰“那殿下還要我換過衣服再回去?”
慕玖越微微抿唇,朱紅近乎一線。
他也就隨口那麼一說,他怎會知道今日會發生這樣的事?
至于女人的衣服,他是有準備,但那是給她準備的鳳冠霞帔,以及王妃正裝,難道她會穿?
殿下心情有些郁卒。
他抬手敲了敲車壁,盡管馬車外根本無人隨行,但花雉和無影都是在暗中跟著的,他便吩咐道︰“去買套女人和小孩兒的衣服。”
暗中的無影依言去了。
卻是慕玖越剛吩咐完,就見對面楚雲裳有些好笑的道︰“殿下,買衣服是需要尺碼的,你還沒問我和喻兒的尺碼。”
慕玖越︰“……”
見他似是有些無措,楚雲裳終于沒忍住,“撲哧”一笑︰“王府離侯府挺近的,隨便穿一穿就行了,殿下無需介懷。”
慕玖越覺得今天真不是個黃道吉日。
馬車進了越王府後,果然無影也已經將衣服給買來了。
雖然沒有詢問尺碼,但無影畢竟是無影,他眼光犀利,買來的衣服還是很合身的,楚雲裳抱著楚喻就和綠萼一起跟著王府里的一個老嬤嬤進了一座被當做客房用的殿宇。
說起來,越王府的構造其實真的跟皇宮沒什麼兩樣,舉目全是精美大氣的宮殿,如這給客人住的客房,都是宮殿的建築。
老嬤嬤將人帶進內殿,里面盥洗室已經備好了熱水。
老嬤嬤躬身道︰“楚七小姐請,老奴在外頭候著,有什麼需要的,喚一聲老奴便可。”
楚雲裳點點頭,老嬤嬤這便去外殿候著了。
楚雲裳身上穿著的外衣上都是血,中衣也被染了不少,楚喻更是手上胳膊上都是血跡,脖子上面也全是血痕,盡管鮮血已經凝固干涸了,但看起來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幸而無影買來的衣服都是成套的,連女人最貼身的小衣都有,就不知道他當時買的時候可會臉紅了。
不過就他那個冰山臉,怕也就在花雉面前會變一變神色了。
楚雲裳打理著自己,綠萼則伺候著楚喻將他身上的血跡都洗干淨,簡單的給他洗了個澡,才換上新衣服。
沒了那些干涸的血色,小家伙就又看起來粉粉嫩嫩的,十分討喜。
綠萼捏了捏他的臉,就把他抱在一旁,開始幫同樣清理完血跡的楚雲裳穿衣服了。
無影是跟著九方長淵和楚雲裳同住過一個月的,所以他很清楚楚雲裳對服飾的喜好,買來的衣服倒也很合楚雲裳口味,穿起來雖有些麻煩,但至少不會讓她嫌棄。
母子兩個整理完畢,再用了點燻香將身上的血味除去,這才出了殿宇。
那個老嬤嬤仍在外頭候著,見人出來了,便道︰“楚七小姐,王爺讓你們去後花園一趟。”
“去那里做什麼?”
“王爺命人備了些點心,想請楚七小姐和小少爺用過點心後再走。”
楚雲裳沒拒絕︰“勞煩嬤嬤帶路了。”
老嬤嬤躬了躬身︰“不敢。”然後就對正拿著一堆血衣的綠萼道,“小丫鬟,把這些給嬤嬤吧。”
綠萼依言遞過去︰“嬤嬤要干什麼?”
老嬤嬤答︰“燒掉啊。”
呃?
燒掉?
綠萼瞪了瞪眼。
楚雲裳卻是知道這恐怕是慕玖越的潔癖又犯了,也沒多說什麼,只道︰“燒就燒了吧,反正血跡是很難洗干淨的,就算不燒,也不會再穿了。”
老嬤嬤贊賞道︰“還是楚七小姐是明白人。”
楚雲裳微微笑了笑。
難怪越王府里沒什麼年輕的侍女丫鬟,越王不近女色應該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應該就是因為很多女人都無法忍受他那九洗六燻、否則就直接燒掉的潔癖吧。
老嬤嬤領人離開這座殿宇,直往後花園走,沿途將血衣交給了遇到的另一個嬤嬤,讓後者去將這些衣服燒掉。
那個嬤嬤拿了血衣就走了,看樣子的確是要準備去燒掉了。
等到了後花園,滿眼都是百花齊放,各色花朵爭奇斗艷,景色美不勝收,呼吸間也盡是馥郁馨香,竟和皇宮里的御花園有得一拼。
老嬤嬤將人領到後花園入口就不再進去了,只躬身退下︰“楚七小姐,王爺就在里面,老奴就不方便進去了。”
“辛苦嬤嬤了。”
老嬤嬤走後,楚雲裳看了看,抬腳走進後花園。
這後花園里到處都栽著各種各樣的花樹,有土里生的,有樹上開的,也有水里長的,分明只是個花園而已,卻是小橋流水亭台樓閣交錯著掩映在其中,便是信步踏上其中一座小石橋,橋上也有兩三簇垂絲海棠隔著流水探過來,映開滿眼濃濃春色。
楚雲裳不知道慕玖越是在哪里等著,只隨意的領著綠萼在其中走。
沒走多久,就走到一大片櫻花林外,抬眼便見重重淡色水潤間,有著一抹冰雪琉璃之白,恰如青山碧水間一蓬 麗點綴在其中,影影綽綽的,教人有些看不太清楚。
然楚雲裳知道那白是慕玖越,她舉步走過去。
這片櫻花林開得極好,樹樹皆是盛放著大朵大朵的櫻花。
偶有午後清風吹過,花團錦簇間微微晃動,便墜落了不少花瓣,鋪陳在小徑之上,為這本就清幽的環境,更添一抹幽靜雅致。
等走得近了,就見慕玖越居然是躺在了兩端系在櫻花樹干上的吊床上。
他似是躺了有一會兒了,身上落了不少的花瓣,也沒見他拂去,將他一身白衣遮得半是寒冬半是初春,須臾便是一副迤邐融融畫卷。他閉目靜躺著,半面面具之下神態平和,呼吸亦是綿長。
竟是睡著了。
楚雲裳示意綠萼放輕腳步。
吊床前頭是一方原木做的桌椅,桌上擺著一套茶具,以及各種精致的點心。桌旁則有著一個小爐子,正在煮著一壺茶,淡淡的茶香氤氳在花香之中,倒也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楚雲裳動作輕緩的在木椅上坐下,以免驚醒那正熟睡的人。
懷中楚喻也是眨巴著眼不說話,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看著周圍的櫻花。
然後小孩兒就忍不住有些感嘆。
這里真漂亮啊,比御花園的櫻花開得還要好。
茶水“咕嘟咕嘟”的響著,是快要煮沸了,吊床上正睡得安穩的慕玖越似是听見了,面具下的眉微微蹙了蹙,然後隨手搭上吊床一側,慵懶的翻了個身,竟是要繼續睡了。
楚雲裳看著,覺得這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過會兒,茶水已經煮好,綠萼著手熄了爐子里的炭火,拿旁邊準備好的布巾包著手指,等茶水不再沸騰了,這才端起茶壺來,沏了兩杯茶。
茶香四溢,楚雲裳小聲的問懷中楚喻。
“喻兒,你要吃東西嗎?”
楚喻眨巴眨巴眼。
好啊好啊,吃東西,他最喜歡吃東西了,就是還沒長牙,只能吃糜食和米糊糊之類的,其他就嚼不動了。
他好可憐哦。
但想著在椒漱宮里楚喻也吃了不少,楚雲裳道︰“只準吃一點。”
楚喻巴巴的點頭。
嗯嗯,一點就一點,能吃就好,反正他的小肚子是很厲害的,可以吃下好多好多東西。
于是楚雲裳這就準備拿木桌上的小點心喂他。
卻听見一道略顯慵懶的聲音傳來——
“等等。”
楚雲裳動作一停,轉頭看去。
便見吊床上的人這時候已經醒了,半眯著眼楮,支撐著坐起身來,烏發傾瀉如瀑,額前碎發隱有些凌亂。他抬手隨意將垂在身前的發給撥到身後去,墨黑的發繞著玉白的指尖飄飄蕩而過,他動作隨意而慵懶,是不同于尋常展現在人前的冷貴。
然後抬眼看向楚雲裳,烏黑雙眸之中倒映著淺淺櫻色,三分涼淡,三分寧靜,余下四分則是微妙的魅色,襯出淡淡似水漣漪。
楚雲裳被這一剎的魅色看得有些晃了心神。
他坐起來,伸出手︰“把孩子給我。”
楚雲裳依言將楚喻遞給他。
他接過,身上淡淡的龍涎香糅雜在茶香花香中,竟也顯得十分通透。楚喻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覺得越王叔叔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和九方干爹身上的有一點點像呢。
再抬頭仔細的觀察了一下他,楚喻更覺得果然越王叔叔和九方干爹不愧是一對好友,兩個人都是瘦瘦高高的,皮膚也特別好,站在一起絕對都是絕世大美男。
慕玖越調整好坐姿,好讓楚喻坐得更舒服些。
然後便拈了塊櫻花做的點心,遞到楚喻嘴邊,聲音有些淡,更多的卻是下意識的溫和︰“張嘴。”
楚喻“啊”的一聲張開嘴。
不知是不是慕玖越特意吩咐過的,這些點心個頭都很小,很精致,不過鵪鶉蛋那般大,楚喻一口能吃下半個。
于是慕玖越喂了他一塊櫻花點心後,又喂了一點其他的,都是用時令鮮花做成的,吃起來口齒留香,說話似乎都能帶出一股花香來。
楚喻吃得津津有味,慕玖越喂食的動作也越顯嫻熟。
對面楚雲裳瞧著,唇角不自知的溫軟。
今生的慕玖越,和前世當真有些不一樣了。
她端了茶杯慢慢的喝著,這茶也是花茶,淡紅色的茶水上漂浮著一朵桃花,鼻息間亦是滿滿的桃花香。
等差不多每樣點心都吃了一塊後,楚喻本來就飽飽的小肚子,當即變得更加的飽了。
他“啊嗚啊嗚”的指著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渴了。
慕玖越立時給他喂茶,他“咕嚕嚕”的將一整杯花茶喝了個干淨,這才砸吧砸吧嘴,還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表示自己很滿足。
楚雲裳看著,笑了︰“胃才多大點兒,你也不怕吃撐。”
卻見慕玖越抱著楚喻從吊床上站起來︰“我帶他去玩玩,消消食。”
“去哪里?”
“前面。”
“哦,小心點。”
“嗯。”
說著,慕玖越抱著孩子離開了,往更深處的櫻花林走去。
見越王抱著小少爺就走了,綠萼忍不住道︰“小姐,越王不會把小少爺給拐賣了吧?”
楚雲裳听得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她咽下口中的茶水,好笑的看了這丫頭一眼︰“拐賣喻兒,他有什麼好處?”
綠萼想想,也對哦,越王不缺錢不缺財,才不會拐賣他們小少爺。
沒了慕玖越在,楚雲裳更感自在。
她抬眼看了看周圍如畫春景,忍不住道︰“他也真是得陛下寵愛的,這里比東宮還要更好。”
綠萼听了,小聲問道︰“小姐,奴婢听人說,陛下有意要廢黜太子殿下,立越王殿下為儲君——這是不是真的啊?”
楚雲裳微微眯眼︰“你听誰說的?”
“不是我听誰說的,懿都里現在都在這樣傳。”
楚雲裳道︰“這種事你別亂攪和,小心禍從口出,到時候我也救不了你。”
綠萼一听這事後果居然這麼嚴重,當即忙伸手捂住嘴,搖著腦袋︰“嗯嗯唔,奴婢知道了,奴婢以後再也不說了。”
這邊主僕兩個在隨意的說著話,那邊走進更深處櫻花林的慕玖越,輕車熟路的繞過一片接一片的櫻花,直來到一棵幾乎是這里樹齡最大、樹干也最粗的櫻樹下。
他懷中的楚喻抬頭望去,就見這棵櫻樹竟有著數丈高,枝頭上開滿了櫻花,沉甸甸的垂著枝條,中央系著一個秋千。
慕玖越道︰“你要不要玩秋千?”
楚喻點點頭。
好啊好啊,他還沒坐過秋千呢。
而不知這秋千是不是專門給會輕功的人準備的,秋千底座距離地面竟有著兩人高。慕玖越足下一點,人便輕而易舉的騰空,極輕巧的坐上了秋千。
楚喻被慕玖越穩穩地抱在懷里,感受著耳邊風聲呼嘯,他好奇的看去,就見自己已經離地面很高了,兩邊都是櫻花,前後則被人專門打理得沒有什麼花枝,就是方便人玩秋千。
很少會來到這麼高的地方,還是坐在秋千上的,小孩兒心中高興,小小的歡呼了起來。
慕玖越用受傷的右手攬著他,左手握住繩索︰“坐好了。”
楚喻立時伸手抓住男人雪白的袍袖。
而慕玖越玩秋千,也根本不用人在後面特意去推的,他握著繩索的左手不過微動用了點內力,秋千就自發開始蕩了起來。
“呼呼呼……”
風聲漸漸由弱變強,秋千蕩起的高度也越來越高。
兩邊櫻花連成妍麗的一線,教人再看不清哪里是花朵,哪里是樹枝。楚喻眼中已經再看不到兩旁的景色,只能看得前方原本遮擋住天空的櫻色花冠,在秋千的蕩高下,飛快的往下落去,露出原本湛藍的天空。
天藍如洗,朵朵雲絮點綴在其中,這里竟能看到整個越王府的輪廓。
而俗話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等秋千再起,蕩高到最頂點處,幾乎是能俯瞰整個懿都了,那等居高臨下的俯視之感,實實在在能給人一種很愉悅的感受。
須臾,透過重重櫻花,楚喻打眼一掃,看到了楚雲裳,當即更加興奮了,“呀呀啊啊”的歡呼著,大眼楮都彎成了月牙。
那邊楚雲裳听見他的聲音,抬頭一看,就見兒子居然被慕玖越抱著在蕩秋千,在笑著朝自己打招呼,她也忍不住笑,抬手向他招了招。
楚喻此刻距離地面足有數丈,這樣的高度讓他又緊張又興奮。
看到楚雲裳朝自己招手,他很想也招招手的,但是怕自己松開越王叔叔的衣袖,自己就會掉下去了,只得咧著嘴笑得更歡樂,試圖向楚雲裳表明自己的高興。
楚雲裳抬頭看著,覺著這真是這麼久以來,她很少能見到喻兒這麼開心。
她看著,突然嘆道︰“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旁邊綠萼听到了,問道︰“小姐,什麼一直這樣?”
楚雲裳道︰“你不覺得,越王這樣對喻兒,很好嗎?”
綠萼︰“?”
楚雲裳卻是沒再說什麼。
身後是一棵櫻樹,她往後靠了靠,仰頭看著那以極快頻率出現在視野之中的楚喻,眸中神色有些悠遠。
其實……
之前在宮里的時候,宏元帝問她,太醫院和神醫谷相比哪個更好,她回答說兩者無法相比。
但事實上,她心中的回答,卻是太醫院和神醫谷,兩者若是能夠聯手合作,相輔相成,必會讓大周朝的醫學領域,往更高層的地方延伸而去。
至于更深層的內涵意思……
楚雲裳忍不住想起九方長淵來。
這兩個人能成為朋友,想來也是因為他們身上有著一些共同點吧。
只是……
她隨意的想著,看著時不時出現在空中的楚喻,只覺這一刻,歲月靜好,年華也是安好。
過會兒,楚喻玩夠了,慕玖越才控制著秋千停下來。
小孩兒幾乎要玩瘋了,從秋千上下來還在“咯咯”笑個不停,揚著小手要越王叔叔帶他繼續玩其他的。
而後花園這里也的確是準備了不少小孩子玩的,慕玖越二話不說帶他去了別的地方。
什麼騎大馬,什麼堆沙子,以及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但凡尋常人家小孩喜歡玩的,這里也都準備的有,慕玖越全帶著楚喻玩了一遍,整整大半個下午,楚喻覺得自己快樂無比,比和九方干爹帶他騎大白還要讓他高興。
若是這麼個想法被慕玖越知道了,指不定越王殿下要如何郁悶。
明明九方干爹和越王叔叔都是他一個人,為什麼兩個身份給予這小孩兒的感覺竟還是截然不同,差別極大?
簡直了。
等楚喻玩夠了,意猶未盡的讓慕玖越帶自己回楚雲裳身邊的時候,天邊已經快要夕陽西下了。
楚雲裳十分無語的看著這兩人。
說好的只是去玩一玩消消食呢?
這都快要到晚飯飯點了。
見天色已晚,慕玖越自然而然的邀請楚雲裳母子兩個在這里用過晚膳再走。
此時楚喻正被他刷得好感度爆滿,當即小腦袋瓜點得跟小雞啄米一樣,直接替楚雲裳應承了下來。
楚雲裳好氣又好笑。
這孩子,真是。
不過楚喻要在這里用膳,楚雲裳愛子如命,便也應下了。慕玖越立即吩咐人去準備膳食,且悄悄說了句,務必要做到最好。
得了命令的僕人立即去廚房傳話,特令掌勺師傅今兒一定要使出全部能力來,要是能讓王爺高興了,重重有賞。
而整個王府里除了慕玖越本人,以及無影和花雉外,沒人知道慕玖越和楚雲裳母子之間的關系,只以為楚雲裳這是要成為他們王府貴客的節奏,奴僕們各種禮節做得面面俱到,十分的恭敬客氣。
楚雲裳這時候也不跟慕玖越見外,帶著玩得一身汗的楚喻去洗了個澡後,就被請去了專門用膳的殿宇,要和慕玖越一同用膳了。
因為楚喻的關系,這頓晚膳氛圍很好,期間歡聲笑語不斷,王府的下人們很是驚訝的見到他們從不會笑的王爺,今晚竟是笑了好幾次。
這可真是稀罕。
等用膳完畢,楚雲裳和楚喻要回侯府了,慕玖越想要親自去送的,但想起一件事,就沒有動身,只讓無影去送兩人回侯府。
他自己則是回了寢殿,走向殿中寬大的床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