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月二十日，早九點。
唐家露天庭院里一切儀式已經準備就緒，來賓陸陸續續到來，各家媒體也圍堵在唐宅浮雕大門前。
天色很好，萬里無雲，秋陽高掛，帶著一絲淡淡的暖意，照得唐宅的泳池波光粼粼，像灑了金子般耀眼。
應邀嘉賓都在前庭，唐白穿著白色高定西服站在泳池前，手里握著手機，臉色陰沉。
宋莊垂著手站在他身後，站了半個小時，佣人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臉色一正，遣退了佣人上前，小心翼翼道︰“少爺，夫人來了。”
唐白動了沉寂的眉眼，看向宋莊。
宋莊俯首︰“少爺，先過去吧，大爺二爺正在催，嘉賓幾乎都來了。”
唐白抿著唇沉默，臉色如罩寒霜。
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十五個小時過去了，林子淼失去了蹤跡，像忽然人間蒸發了一樣，凌晨的時候林家打來電話告訴這一消息的時候唐白還不信，以為林子淼在開玩笑。
可是他一遍遍撥打她的電話，電話卻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像開了一個彌天玩笑。
唐白攥緊了手里的手機，半晌才啞聲問︰“林家的人呢？”
“去找林小姐了。”
宋莊覺得這一樁婚事壓根就不靠譜，唐家的人誰都知道少爺拒絕了高家的扶持是一件很遺憾的事，高家遠比林家要有利于少爺的政要選舉，少爺放棄了大好的機會給了林家小姐極高的榮耀，這要換成別人，早就做夢都要笑醒過來，可林家的小姐在這麼重要的場合無故缺席，好歹有些不識相。
唐白也想過，林子淼是個謹慎的人，雖然喜歡說些玩笑話，但不會這麼沒分寸到連這麼重要的場合都缺席，前天晚上，她還笑著告訴他︰“我要是後天沒出席，那我就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可到底，誰才是最傻的傻瓜？
一夕之間失去了蹤跡，她會不會出了事？
唐白不敢想下去，眉目像深重的深淵，繚繞化不開的寒戾之氣。
手里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唐白心里一震，慌忙去看來電顯示，只一眼，他眼里的亮光又黯淡下去。
接通了電話，他聲音疲倦無力，“小韻。”
“白哥哥！”莫小韻的聲音火急火燎，“听說三水姐姐沒出現，怎麼回事？她去哪里了？”
唐白苦笑，他也想知道她去哪里了。
“白哥哥，白哥哥！”莫小韻急得直跳腳，“你快去找她回來啊，我昨天中午還見到三水姐姐了，她從家里出來，我告訴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還送了你們訂婚禮物，放在三水姐姐那里了！”
唐白怔了一下，“她去哪里了？”
“姐姐沒說，只說去見一個人，馬上回來的。”莫小韻急著問︰“白哥哥，姐姐會不會出事了？不然她怎麼可能突然不見了？白哥哥，電視里都這麼演，壞女人為了搶到男豬腳經常開車撞死女豬腳！雖然狗血了點，但萬一發生了呢？白哥哥，你快去找一找吧，晚了就真的出事了！喂，白哥哥！白哥哥！你听到沒……”
莫小韻吼得大聲，唐白立馬切了線，眉頭擰得更深了。
“宋莊，快去查一下昨天中午到晚上那個時間段a市的交通狀況。”
匆匆吩咐完，他走去了前庭穩住賓客。
林家，林泉和林子鑫眉目深重。
找不到人。
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依舊找不到人。
林泉開始害怕，淼淼會不會出事了？可偏偏這個時候出事，他擔心是有人暗中使詐，畢竟唐白宣布和淼淼訂婚的同時惹來很多人眼紅，首當其沖的就是受了折辱的高家。
林子鑫也害怕，低聲詢問︰“父親，妹妹不會有事的，對嗎？她會趕來參加訂婚宴的，對嗎？”
林泉沉默地抽了一支煙，煙霧繚繞里，他嘆了一口氣︰“到下午兩點，要是還找不到人，告訴唐家，取消訂婚。”
他了解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不會任性到這種程度，這場婚姻也是她自己選擇的，所以她不會傻到缺席自己的訂婚儀式，造成這種不堪局面的唯一可能只能是……
林泉眼里一沉。
十一月二十日這天，一整個白天，所有人都在等準新娘的到來。
通過直播電視，所有觀眾都可以看到唐家的這場盛世婚禮沒有新娘出現，數十桌的宴席上，所有賓客疑惑四望。
唐家人站在上首，高台上扎起的白色蕾絲花綢在微風里晃來晃去。
唐魏然拄著拐杖一張老臉黑得不能再黑。
唐遠然抽了第十二支煙，擰起眉頭低聲詢問站在一旁的唐白，“小白，怎麼回事？林家那個丫頭呢？”
唐白面無表情，不答。
台下，歐啟賢笑眯眯，高家兩兄弟也幸災樂禍，高以美掐緊了自己的裙子，滿臉哀愁。
唐遠然嘆口氣，坐回椅子里，低聲嗤笑︰“大哥，咱們唐家可算是創了a市記錄，頭一遭有新娘跑了。”
唐魏然忍了又忍，一張老臉再也掛不住了，起身一喝︰“唐白！”
唐白不動聲色，直到宋莊回來，對著他低語幾句，他才眉眼一動，走下台，取過麥克風，極冷淡地一笑︰“真抱歉，諸位，我的未婚妻臨時不適，讓大家久等了。”
他依舊沒有說要取消這場訂婚儀式。
轉過身的時候，他對上了一個美婦關懷的眼神。
她站在高台下的宴席旁，穿壓金色流紋的白裙，身上披著米色圍巾披肩，長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膚色白皙，保養很得體，渾身散出淡淡得優雅氣息。
唐白發怔地盯著她，她走過來，溫柔和藹地向他微笑，聲調一如她的人，溫醇可親。
“小白，沒事的，林小姐會來的，你那麼喜歡她，她舍不下你的，耐心等一等，她肯定有事情絆住了。”她伸出手，溫柔地撫了一下他挺拔的肩膀，“今天是你生日，開心點，媽媽在。”
“媽……”唐白驀地眼圈發紅。
方悠點點頭，憐惜地牽住了他的手掌，“好孩子，沒人會怪你的。”
她看向前方豎立的他們的訂婚巨幅照片，微微一笑，“我見過這位林小姐，很聰慧很秀氣，不像是個任性的人，而且她畫畫畫得很棒，每一幅畫都注入了心血，活靈活現，媽媽想，那樣用盡心思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缺席自己的訂婚宴的。”
唐白嘴邊露出一個苦笑，垂眸不語。
剛才宋莊去交通局查了一下，昨天一整天都沒有交通事故發生。
林子淼，究竟去了哪里？
他不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直到晚八點，林家的人差點要去報警，唐宅邀請來的客人全都離席散去，這一場原本轟轟烈烈的盛世婚禮成了一個笑話，唐白穿著白日里的那襲白色西服，坐在泳池邊沉默抽煙。
唐魏然很生氣，冷冷地說再也不要見林家的人。
天邊燃起絢麗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夜空。
林子淼披著煙火的五彩光華出現在唐白面前。
唐家的門衛和佣人一臉詫異地盯著她。
她裹著一件黑色大衣，長發披散在身後，素顏瓷白，略帶一絲蒼冽的冷意，漆黑的瞳仁比以前更加清冷了。
她緩慢走到唐白面前。
唐白抬起眼楮看她，冷冷盯著她，臉色雪白泛著寒意。
兩人無聲沉默對視。
半晌，林子淼才沙啞地開口︰“唐白。”
兩個小時前，她在醫院醒過來，從護士口中得知了她錯過了和唐白的訂婚宴。
當時她躺在床上，對著床邊的點滴架子發了半天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她動靜很大，護士被她嚇了一跳。
“幾點了，現在幾點了？！”她對著護士大吼，聲音帶著剛醒來的干澀和沙啞。
護士被她嚇住︰“快，快晚上六點了……”
“幾號？今天幾號？！”她又嘶聲問。
“二，二十號……”
她頓時愣住了，然後不及思考拔掉了手背上的點滴針頭，一股血液霎時回流到點滴管里並順著輸水管往上漫。
護士大驚失色，撲過去︰“你干什麼？你剛醒來，身體還沒好，干什麼把針頭拔了？”
林子淼推開她，赤著腳就往外跑，在門邊撞上捧著保溫瓶的穆氏。
她跌跌撞撞退後兩步，護士趕緊扶住她，急喝道︰“小姐，你好歹休息一下，這麼橫沖直撞干什麼？你是出了車禍，又不是小感冒！”
穆氏驚訝地看著林子淼，“子淼，你要去哪里？”
“伯母……”林子淼愣了愣，上前兩步拉住她的手，眼帶希冀地問︰“伯母，今天是我訂婚，你知道的對不對？你通知了我父親和唐家沒有？”
穆氏沉默，看向她身後的護士。
護士識相地退了出去。
“子淼，你別激動。”穆氏按住她的手，“你身體還沒好，先躺回去，其他事以後再說。”
“伯母，你告訴我，你有沒有通知唐家？”
林子淼一臉固執，穆氏沒答話。
她等了等，似乎察覺到什麼，快速跑出了病房，穆氏一驚，在身後追她。
她赤著腳披頭散發闖到一間辦公室，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奔進去，護士攔都攔不住。
她緊抿雙唇坐到一台開著的電腦前，十指飛快敲打，點開網頁，輸入關鍵字後，一堆關于今天唐家訂婚宴的消息就涌了出來。
鋪天蓋地都在報道準新娘一聲不響缺席訂婚儀式。
林子淼盯著網頁看了又看，終于忍不住眼圈發紅。
護士沖上來要來拉她，她抬起眼楮惡狠狠瞪住對方，護士被嚇住。
穆氏趕過來，心里驚駭地喚她︰“子淼！”
林子淼站起身來，手指一指電腦里的新聞消息，嘶聲質問︰“為什麼沒有通知唐家？伯母，你就算不通知唐家，也應該通知我父親，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消息你卻不肯告訴我家人？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是我的訂婚宴，我的訂婚宴啊！”
“子淼……”
“還是說伯母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林子淼臉色煞白，披頭散發赤著雙腳站在發寒的地面上，雙目赤紅，眼淚滾滾往下掉，哭得悲戚而蒼涼，“你知道我和唐白為了今天的訂婚做了多少努力嗎？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決定和唐白在一起嗎？你知道對于我這樣一個死過一次又重活一次的人來說遇到像唐白這樣的人是多麼難得嗎？你知道我多喜歡他嗎？我還跟他說，如果今天我出席我們的訂婚宴，我就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我是個傻瓜啊，伯母，我今天一句失言缺席這場儀式，要讓唐白面對多大的難堪和責難？你讓我以後還怎麼面對他……”
說到最後嘶聲吼起來，林子淼嘶聲吼起來，眼淚落得凶猛，肩膀顫得像隨時都要崩潰。
涼意順著*的腳掌往上蔓延，她渾身冰涼冰涼，右眉上的傷口火辣辣疼……
然而再多的悲痛都抵不過心里莫大的失望，像丟失了全世界的失望。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所有護士都呆愣地盯著眼前這個癲狂大哭的女孩。
穆氏眼底悲哀，靜靜看著她失聲痛哭，隔了半晌，才啞聲道︰“那麼子淼可知道，你沒了這場訂婚宴，我這個做母親，差點沒了我唯一的兒子。”
林子淼的哭聲滯了一滯，淚眼朦朧地望向一臉平靜而悲哀的穆氏。
穆氏抱緊了手里的保溫瓶，低垂眼角，鬢邊發白，“我是一個母親，不是一個菩薩，我的兒子在車禍當中為了保護你，承受了三分之二的壓力和傷害，現在還在加護病房里躺著，到現在為止沒有醒來過。他用自己的胸膛保護了你，他的整塊後背扎入了碎掉的玻璃，傷痕累累，醫生說，雖然他現在沒了生命危險，但要是再過十二個小時醒不過來，就可能還有危險。”
抬起眼楮，她的眼里劃過淚光，眼圈是紅腫的，聲音輕浮︰“子淼，你可以說我自私，可以說我狠毒，我不介意。但是請你想一想我的兒子，他現在還生死未僕在里面躺著，我不能這麼無私放你繼續參加你的訂婚宴。”
林子淼掉了最後一串眼淚，伸手一擦眼楮，愣愣看向憔悴了很多的穆氏。
穆氏低垂眉眼，苦笑一聲，上前小心牽起了她冰涼的手。
“先回病房吧，把伯母為你熬的雞湯喝了，然後穿好衣服梳好頭發去見你的唐少爺。”
把她帶回病房，穆氏強忍著淚意倒給她一碗溫熱濃稠的雞湯，然後取過一把梳子給她打理亂糟糟的長發，又蹲下身將早前新買的棉鞋親自給她穿上。
林子淼端著散發熱氣的雞湯，看著穆氏有些發白少發的頭頂，她溫熱的手指在自己腳上拂過，帶著微微的暖意，頓時讓她鼻子一酸，眼淚掉下來。
“對不起，伯母，對不起！”她再度失聲痛哭。
穆氏直起身來，伸手抱住她，眼底哀愁地嘆了一口氣︰“好孩子，你走吧，我在這里照看阿淵。”
“為什麼？伯母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林子淼泣不成聲。
縱然穆氏再對著唐林兩家掩瞞了她出車禍的事，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上，她也是無可厚非的。
穆氏溫柔摸她頭頂，輕聲道︰“因為你是阿淵喜歡的女孩子啊。”
穆淵可以為了她連命都不要，那麼作為穆淵的母親，她又有什麼理由不善待這個女孩子呢？
穆氏拍拍林子淼顫抖起伏的後背，給她套上大衣，送她到醫院門口。
鑽進出租車前，林子淼轉過身，拉住了穆氏的手︰“伯母，我會回來的，我也會等穆淵醒來的。”
她朝穆氏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
穆氏伸手抹眼淚，“子淼，你去吧，我想他們會理解你的。”
林子淼也希望他們所有人能理解自己。
可是此刻，她站在唐白面前，迎上他冷冰冰的眼神，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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