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溪按照周大娘的指點來到了一處顯得有些破敗的小院子, 輕輕敲了敲門,等了會兒之後又敲了敲,同時問道︰“有人在家麼?”
里頭沒什麼聲音,就在葉清溪打算放棄時,她隱隱听到里頭有一陣咳嗽的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近, 最後到了院子門後。
門開了,葉清溪正想揚起笑臉,神情卻在看清楚那人之後呆住了。
來開門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大概因為長期生病的緣故,身體很瘦弱,眼底有著化不開的青黑,只一雙眼楮留著少年人該有的些許活力。但令葉清溪愣住的不是這個,而是此人竟有五分像蕭洌,只不過這個少年的五官比起蕭洌的更柔和,說是女扮男裝都有人信。
葉清溪稍微退出去一點, 側頭看了眼旁邊,再遲疑地看向那個少年——不是她的幻覺, 她眼前真的有個少年,並且這個少年真的長得很像蕭洌!
葉清溪的一系列動作令少年皺起了好看的眉, 他開口問道︰“你是何人?來找誰的?”
他剛說完, 便捂著嘴急促地咳嗽了好幾聲。
葉清溪忙回神說道︰“我是周大娘介紹的, 來找薛大叔和薛大嬸的。”
少年道︰“他們不在, 你晚點再來。”
他說著就要關上院子門, 葉清溪忙抬手撐了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具體是多晚?午後,下午,晚飯前還是晚飯後?”
少年抬眼白了白葉清溪︰“你好�@擄 ! br />
“抱歉,我想弄清楚具體時間,免得跑來跑去,我也累,你也煩。”葉清溪耐心地解釋道。
少年道︰“那就晚飯前吧!”
說完他就退後一步,啪的一聲將院門關上。
葉清溪怔怔站在門口好一會兒,听到院子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好一會兒才終于平息下來,隨後腳步聲遠去,最後是房門發出的吱呀聲,最終歸于平靜。
她沒想到自己出宮的第一天竟然會遇到這麼像蕭洌的男孩子,那男孩應當就是薛大叔夫妻二人那病弱的兒子吧。因為他長得很像蕭洌,她下意識的對他多了些耐心。
葉清溪出宮時時辰尚早,此時還不過是上午,距離晚飯還早著呢,她想了想,便去了一趟集市,買了些能儲存很久的臘肉,再加上新鮮的羊肉豬肉,整整提了二十來斤,回到了包子鋪。
此時在外間看店的還是青娘,見葉清溪去而復返,她微微一怔,隨即目光落到了她提著的東西上。
葉清溪吃力地將東西放下,對青娘笑了笑︰“之前是周大娘和周大哥救了我,那幾個月里一直拿我當小女兒小妹妹看,我都沒能報答他們,真是太罪過了。”
青娘一愣,下意識地回道︰“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
葉清溪提來的肉從禮物的角度來說不算特別多,但也不算少了,青娘見她如此客氣,自然不好意思再擺一副晚娘臉,連忙招呼葉清溪坐下。
“那我便叫您一聲嫂子了。”葉清溪笑道,“我不坐了,您繼續忙吧。”
“這麼客氣做什麼啊,你叫我一聲嫂子,就是我的小妹,快坐。”青娘揚聲喊了一句清溪來了,這才對葉清溪笑道,“你啊,就把這兒當是自己家,千萬別跟我客氣,不然我跟你急!”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嫂子。”葉清溪眯眼淺笑。
周大娘和周初九聞聲紛紛出來,見到葉清溪便問她幫工找得怎樣了,葉清溪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便說了剛才的事,只是把那少年長得很像她的一位故人這事給忽略了。
眼看快到吃午飯的時間,又見葉清溪拿來那麼多肉,周大娘硬要留葉清溪吃午飯,葉清溪推辭了一番後只能答應了。
周大娘在廚房做飯,有青娘打下手,用不著葉清溪幫忙。包子今日已賣得差不多了,周初九收拾了一下,便將前門關上。
葉清溪想幫忙他們卻不讓,她便只能拿凳子坐著看他們勞動,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吃午飯時,周大娘熱情地給葉清溪夾菜,她一邊推讓一邊往嘴里塞米飯,只覺得眼眶熱熱的,忙低了頭不想讓人察覺。
吃過午飯後葉清溪想要幫著收拾,周大娘卻拉著她的手道︰“清溪,你那院子收拾了沒有?”
“還沒吧……”葉清溪不太肯定地說,她連院子門都沒有進去過。
周大娘听出葉清溪不確定的語氣立即嘆息了一聲︰“你說你這小丫頭,這麼不讓人省心,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
葉清溪忙笑道︰“周大娘,沒事的,過不了兩天我便能習慣一個人的日子。”
這話里隱隱透出些酸澀,周大娘摸了摸葉清溪的手,突然起身道︰“走,大娘幫你收拾收拾院子去!”
“不、不用了……”葉清溪慌忙起身想要拒絕。
然而周大娘手勁大人也倔,讓周初九和青娘二人留下,拉著葉清溪便出了門︰“你住的院子在哪兒呢?”
葉清溪又感動又無奈,只得領著周大娘去了那院子。
進入院子時,周大娘眼楮一亮,贊嘆道︰“這院子挺大,挺清爽的呢。”
葉清溪點頭附和。
周大娘將院子的邊邊角角都參觀過去,末了說道︰“清溪啊,你就一個人,怎麼住這麼大的院子?”
“是認錯我的人家給我的,我一開始也不知有這麼大,後來瞧見了,只得請幫工。”葉清溪道。
周大娘點點頭︰“沒人收拾,要不了幾日這院子里就得積灰!”
這院子里該有的桌椅板凳都有,不過廚房用品還得再重新添置,還有被褥等,換洗衣物葉清溪就帶了一身,之後還得再買。
周大娘口里列著清單,半晌後道︰“你這得拉一板車的東西回來啊!”
“沒關系,我如今也有銀子了,到時候雇一輛車就行。”葉清溪說著,挑出一百兩銀票遞過去,“周大娘,之前您幫我許多,我都沒來得及報答您,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給您這個了,萬望您不要推辭。”
周大娘一愣,慌忙推拒︰“這怎麼要得?大娘家有手有腳的,大富大貴不行,還是能養活自己一家的,怎麼能要你的銀子!”
“這不是給您的,是給未來的小佷子小佷女。”葉清溪笑道,“周大哥都有了媳婦,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能有喜了吧,可不能委屈了嫂子。”
周大娘一頓,又搖頭道︰“可這也太多了些!你把銀子都給了我,那你自己呢?喝西北風去啊?”
葉清溪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兒還有呢!將來我還要找事做的,哪能就這麼坐吃山空,周大娘您就別跟我客氣了,這讓我良心難安啊。”其實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如今她的財產足夠她痛痛快快地活到死了。
周大娘最終還是在葉清溪的堅持下收下了銀票,不過她也附帶了一個要求,就是要先幫葉清溪買齊生活用品,最後剩下的她再收下。
葉清溪知道生活用品用不了多少銀子,自然沒有拒絕。周大娘肯收下銀子,對她來說已經是稍許安慰了。
一下午,周大娘領著葉清溪跑東跑西,終于將她院子里的東西買齊全了,雇了輛車拉回去。眼看著快到晚飯時間,周大娘熱情地邀請葉清溪一起回去吃晚飯,葉清溪想起了薛大叔那邊的事,便言辭委婉又態度堅定地拒絕了,甚至連周大娘說要陪著她一起去都沒答應。
她還想試探些問題呢,周大娘在場,便不大方便了。
近冬日天色晚得早,葉清溪踏著暮色來到薛家,再次敲門。
這回來開門的,是個中年卻有半頭白發的男子。看到葉清溪,他愣了愣才問道︰“不知姑娘……”
“我晌午來過的,當時你們不在,只有你們的兒子說要我晚飯前再來。”葉清溪道,“他沒跟你們說麼?”
薛大叔有些尷尬又憨厚地笑了笑︰“實在是對不住,齊兒身子不好,性子難免有些頑劣。”
“不礙事。”葉清溪寬容地笑了笑,“我是周大娘介紹來的,她說大叔夫妻倆需要固定的活計,而我也恰好需要幫工,我是來問問,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工錢都好商量的。”
薛大叔一愣,面上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愁眉苦臉地說︰“不瞞姑娘,因齊兒的病,我們夫妻打零工時也是有一日沒一日的,怕到時候耽誤了姑娘的事。”
“這沒大礙的,我也沒那麼多事要做。”葉清溪笑道,“就是可能需要二位住在我那兒,當然,因為我家院子大,你們可以將兒子也一起帶上。”
薛大叔起先大喜,但又小心翼翼地說︰“姑娘是個好心人啊,只是我兒要治病煎藥,怕弄得姑娘家都是藥味。”
“沒事,我不討厭藥味。”葉清溪道,“巧的是,我家里只有我一人。”所以只要她不介意便一點問題都沒了。
薛大叔驚訝地看向葉清溪,如此年輕美麗的姑娘,看模樣也不像是寡婦,怎麼家里就沒人了呢?也忒可憐了!
“這……這……”薛大叔想不出什麼還要交代的,想應下來,又覺得自己是在坑人,一時猶豫不決。
葉清溪道︰“薛大叔,我都在這兒站這麼久了,你也不讓我進去坐坐嗎?”
薛大叔這才意識到,二人竟然就在院子門口聊了起來,還聊個沒完,哪有這樣待客的道理!
他忙退後請葉清溪進去。
葉清溪如今已經想好要雇佣這一家人了。明明家里情況如此困難,薛大叔也不想坑人,將自己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可見是個實誠人。再加上那個跟蕭洌長得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她就更不想錯過了。
“大叔,你兒子的病是怎麼回事啊?”葉清溪問道。
薛大叔嘆道︰“這是自打娘胎里就落下的毛病,這麼多年吃了不少藥都不見好,前幾個月他……怕他出事,我夫妻只得變賣田地來京城,想要給他找個好些的大夫看看。前段時日不是全國都種牛痘了嗎?我听聞發明這個的神醫就在京城里,而且不是御醫只是個普通的大夫,便想來踫踫運氣,可打听了很久也試著找了一些大夫,都沒太大起色。”
葉清溪心道,你們要找的神醫就在你們面前啊,可惜她這個假神醫半點醫術都不懂,自然沒法幫人。不過,她想到了衛桑等人,今日上午他們應當已經得知她出宮的消息了吧?說不定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能在宮外相逢。不過,太後也有可能隱瞞她出宮之事,反正幾個民間大夫,隨口一句話就能打發了。而那些大夫本就是因為她而召集起來的,如今她被趕出了宮,想來他們也快了。先前她列的計劃里,他們本就是要出宮的。
轉瞬間,葉清溪又注意到了薛大叔話里另一個有些違和的地方,本來她不該交淺言深的,但還是忍不住問道︰“薛大叔,你說怕他出事……可是他因為治不好病而發脾氣,乃至輕生?”
薛大叔沒想到葉清溪這麼輕易便能猜到,先是一驚,隨即也不再隱瞞,只嘆道︰“齊兒說,治不好病只能一輩子躲在家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
他像是忘記了葉清溪的存在,絮絮叨叨地說︰“齊兒天生聰慧,別人讀書要看好幾次才能記住,他看一眼就夠了,小時候他連說話都比旁人早。可他這身子不好啊,先生都不願收他,就怕他病倒在私塾里,他心氣兒高,自己讀書,可是,他身子不好,讀了書也沒法去考科舉,又有什麼用處呢?唉,都是我沒用啊,沒照顧好他,讓他成了如今的模樣!”
“不是說,這病是他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麼?”葉清溪下意識地問道。
薛大叔一愣,呵呵笑道︰“差不多,差不多。”
葉清溪卻沒被他明顯言不由衷的話騙過去,只是不想太過咄咄逼人,便壓下沒再提。
薛大嬸在听到動靜之後也走了出來,薛大叔解釋了幾句,薛大嬸立即喜笑顏開,忙道︰“姑娘大善,我夫妻二人定不會耽誤姑娘事的!”
葉清溪笑道︰“我姓葉,葉清溪,清澈的溪流的清溪,大叔大嬸叫我清溪就好,不必如此見外。”
“那怎麼使得?”薛大叔還沒有說話,薛大嬸便立即道,“葉姑娘是主子,我二人是幫工,這個要分清楚不好亂的。”
葉清溪說了幾句也沒能改變薛大嬸的想法,便只好不再提起,反正到時候怎麼對待他們,是她自己說了算。
薛大叔和薛大嬸還順便介紹了下他們的兒子,名字叫薛齊,今年十五歲。薛齊身體不好,這會兒他爹娘在他自然不必出來待客,葉清溪也不好巴巴的非要去見他,這晚便只能到此為止了。她跟二人約好,後天他們將事情都處理好了,便一起去她的院子。
葉清溪沒好意思留在他們那兒蹭飯吃,留下二兩銀子當做定金,便先回去了。但她沒有回去那個冷冰冰的院子,而去跑去客棧要了間客房,準備接下來的兩日便在客棧里過了。
葉清溪萬萬沒想到自己能在古代也嘗試一把“在酒店宅著”的痛快,她白日出去吃東西,閑逛,晚上回客棧睡覺,還順道去了周大娘家,告訴他們請幫工的事已經敲定,讓他們放心。
如此頹喪了一天兩夜之後,到了跟薛大叔和薛大嬸約定的日子,她早早便回了自己那個沒住過一日的院子,在門口等著,不一會兒便看到一人推著輛板車而來,身邊跟著一男一女,正是薛家三人。
葉清溪迎上前去,先看了下薛齊的臉色,見他因走了這些路而氣喘吁吁,唇色蒼白,忙側身讓開︰“快進去歇著吧。”
薛大嬸剛伸手去扶薛齊,卻被他輕輕掙脫開,他踉蹌著加快了腳步,低著頭也沒看葉清溪,便走入了院子里。
薛大嬸有些尷尬地說︰“真是對不住啊,齊兒就是這麼個性子。”
葉清溪不在意地說︰“不礙事。”比這個性子糟糕得多的她都遇到過,這麼點小傲嬌,她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葉清溪本想去幫薛大叔推車,卻被他慌忙拒絕了,只好跟薛大嬸一起進院子。剛進院子,她就看到薛齊傻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似乎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她走過去道︰“這邊廂房都是空著的,你們想住哪里隨便選好了。”
她話還沒說完,薛齊便看了過來。
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一眼,里頭似乎有屬于少年的倔強,還有屬于將死之人的絕望和恐懼,也有仿佛看淡了一切似的渾不在意。
即便只是從薛大叔和薛大嬸的只言片語里,葉清溪也能想象得到這少年自小到大有多麼痛苦。
她很想告訴薛齊,她認識一些很厲害的大夫,說不定能治好他的病,但她又怕他早已經被類似的希望到絕望而打擊得體無完膚,萬一這次也沒法治好,說不定便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薛大叔是說過薛齊曾說過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之類的話,但薛齊畢竟活著,這說明他依然有頑強的生存意志,否則他早死了。所以,她希望能保護住那微弱的生存意志,希望他真能好起來。
這大概算是因為他和蕭洌如此相像而引起的愛屋及烏吧。除此之外,明明家世命運如此不同的兩人長得這麼像,她不知道這究竟只是個巧合,還是有某種原因,她想弄清楚。
皇宮之中。
身著黃袍的年輕皇帝坐在御座之上,下方跪著幾個身著不同品級官袍的男人。
蕭洌脊背挺直,面容嚴肅冷厲,充滿了一個帝王該有的威嚴。他身邊不遠坐著的太後,卻微微斂著眉目,雖神情平靜,然而她稍稍皺起的眉卻顯露了她此刻的不安。
正當下方幾人因恐懼而顫抖時,蕭洌終于開了口︰“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幾人立即磕頭,同時口中或者高呼“冤枉”,或者高呼“皇上饒命”。
蕭洌冷冷看著下方眾人,嘴角忽然一勾,輕笑道︰“敢如此貪腐,就該有與之相對的膽量,你們卻是如今這個模樣,實在讓朕失望。”
幾人不知蕭洌的用意,一時噤聲,有大膽的抬頭看向蕭洌,卻被他眉間的冷意嚇得倉惶低頭。
蕭洌轉頭看向太後道︰“這幾人罪證確鑿,不知母後認為該當如何?”
太後沉吟片刻道︰“不如先行關押,容後交于刑部處置。”
“母後,這不是給他們疏通的可趁之機麼?”蕭洌咧嘴笑道,“朕認為,這幾人罪當誅。”
“洌兒,此事不可兒戲,還是……”太後沉聲道。
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蕭洌打斷。
他嗤笑道︰“母後,朕還是一國之君麼?”
太後一怔。
“若朕連殺幾個貪官污吏的權力都沒有,那還當什麼皇帝,不如由母後另選賢德之人算了。”蕭洌諷笑道。
太後愣了好一會兒,盯著蕭洌的神情變了又變。
跪著的幾人也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慌忙向太後求情。
太後只覺煩躁得不行,無論是這些該死的聲音,還是蕭洌如今這反常的模樣。
“洌兒,這……”
太後還想說些什麼,蕭洌卻驀地起身,含笑望著太後道︰“看來母後已有新任皇帝的人選了……或者說,母後想著自己當這皇帝?兒子甘願退位讓賢。”
蕭洌的話說得太後面色鐵青,她嘴唇顫抖了幾下,終于道︰“這些人隨你處置吧。”
蕭洌大獲全勝,卻一點都不見高興,他坐了回去,冷笑著看向下方哭嚎成一片的人,揚聲道︰“給朕拖出去,杖斃!慢慢的來!”
隨後他嘴角噙著笑,看著他們一個個被拖出去,听到外頭傳來的仗打聲和被塞住的哭嚎聲,他突然露出索然無味的神情,起身道︰“朕還是去找表妹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