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雪吸了吸鼻子,繼而又因為這個不太淑女、不太優雅的小動作而暗自懊惱。
公園門口內側,靠左邊的位置,有個老婆婆,在賣烤冷面。
她腦袋上包著藍格子頭巾、穿著件肥肥大大的藏青色羽絨服,像個超大號的棉團。
烤冷面的台子是塊長方形的鐵板,油汪汪的 亮,用煤氣爐來加熱。
這個時間段,也沒什麼人光顧,煤氣爐自然沒有點火。
老婆婆坐在鐵板後面的小馬扎上,雙手插/在袖口里,無聊地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直往下墜。
她腳邊,還擱著個炭爐,壓著炭火,上面架著口小鐵鍋,鍋里是熱烘烘的糖炒栗子。
北冥雪擔心,老婆婆隨時會跌到鍋子上去,撞破頭就糟糕了。
要不要叫醒她呢?北冥雪不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不過,明明看到別人有危險,坐視不理好像也不大好。
她猶豫的功夫,荊祁已經想也不想地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親切地招呼︰“婆婆,婆婆。”
老婆婆哼唧了一聲,慢慢睜開惺忪的眼楮,下意識抹了把潮乎乎的嘴角︰“嗯?你們要吃烤冷面嗎?等我先打著火啊。冷鍋冷灶的,估摸得等一會兒。”
荊祁扭頭問北冥雪︰“你想吃烤冷面嗎?”他的視線掃過眼皮底下裝糖炒栗子的小鍋,“還是想吃糖炒栗子?”
北冥雪搖搖頭︰“不了,我剛吃完早餐,什麼都吃不下。”
直泄下來的烏黑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掉下幾縷,遮住了她的面龐。
她抬手,將頭發撩回耳後。
荊祁幾乎是有些著迷地看著她這個女人味十足的動作。
現在的女孩子,把頭發染成什麼色的都有,有的像金毛獅王,有的像藍精靈,有的像綠毛龜,有的像紅毛丹,還有的干脆弄得五顏六色、亂七八糟,也不知道是像調色板還是更像野/雞/尾巴。
發型也千奇百怪,有盤得高高的,仿佛富士山,有燙成一圈一圈跟一堆焦圈摞在一起似的,還有比較有個性的女生干脆剃成板寸——簡直媲美花木蘭了,整個兒一雌雄莫辨。
反而一頭長而筆直的自然黑發,很難得見到了。
荊祁第一次見到北冥雪,就被她一頭漆黑順滑的長發勾住了視線。
腦子里自動蹦 出一句詩︰“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平心而論,北冥雪並不算是多漂亮的女孩子,頂多只能說是清秀,清清秀秀的眉眼,清清秀秀的五官。
但她的美是自然的、純粹的、真實的,絲毫沒有經過人工雕琢的。
像林間的一蓬草,像野地里的一朵花,像河畔一顆潔白瑩潤的卵石——由內而外散發著清新自然的雅致。
後來經過接觸,他更加喜愛上她的脾氣、秉性,以及她待人接物的態度。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北冥雪父母雙亡,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靠勤工儉學和助學貸款,辛辛苦苦讀大學,平時吃穿用度都很簡樸。
她身上,沒有同齡女孩子常見的那種任性、驕矜或者自負、懈怠等等缺點,也不會因為自身淒涼的環境,而妄自菲薄——這一點尤為難得。
她總是淡定的、溫和的,有種通曉世情的豁達寬容。
有一次約會,因為前女友來找麻煩,荊祁整整遲到了四十多分鐘,北冥雪竟然一句怨言也沒有。
見他出現,露出明顯松了口氣的神情,笑著說︰“打你手機一直不接,我很擔心呢,幸好沒什麼事。”
知道他被前女友絆住了,她也沒生氣,反而滿臉的歉疚,“她應該還是很喜歡你的,當初提出分手,可能只是在鬧脾氣……”
他當然知道前女友只是在撒嬌在鬧脾氣,因為她幾乎每隔十天半個月的,就要鬧一回分手,要他低三下四地哄半天,才會“勉為其難”地“再給他一次機會”。
以此來證明,她對他有多重要,他有多舍不得她、離不開她。
三次兩次的,當戀人之間的小情趣。五次六次七次呢?他再好的耐心也會被耗光的。
都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和動不動就發脾氣、狂刷存在感的前任女友比起來,荊祁覺得自己真是撿到寶貝了。
北冥雪簡直就是天使,溫柔、體貼而善解人意,總是溫言軟語的,連句重話都沒對他說過。
戀戀不舍地把視線從她身上收回來,荊祁揚了揚眉毛,笑著對老婆婆說︰“我們不是要吃東西,我擔心你睡著了跌跤,萬一撞在爐子上,就糟糕了。”
老婆婆放下點煤氣用的打火機,咧開沒有門牙的嘴巴,笑了︰“多謝你了,真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荊祁被她夸贊得有點不好意思,赧然地搔搔頭,對北冥雪提議︰“我們去公園後面的槭樹林吧,這個季節,紅葉會很漂亮。”
“嗯。”北冥雪點頭同意。
荊祁拉著她的手臂,拐向左手邊的林蔭道。
已經是暮秋了,兩邊的樹木,葉子都掉落的差不多了,水泥路上,零落著枯黃的葉子。
懸在半空中的太陽,似乎蒙了層面紗,昏昏黃黃的。
荊祁心情愉快地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我第一次發現,朝陽這麼漂亮。”
“漂亮嗎?”北冥雪歪頭看了看,“好像跟每天比,沒什麼差別啊。”
“是沒差別,”荊祁輕松的語氣里帶著發自肺腑的真正愉悅,“但是是跟你一起看,就覺得分外漂亮。”
還不大習慣這種曖昧的情/話,北冥雪微微紅了臉。
荊祁偏過頭,靜靜凝視著她白皙細嫩的臉孔,忽然覺得心髒跳得有點快。
他有種想親/吻她的強烈沖動,輕輕咳嗽一聲,說,“最近怎麼沒去第四閱覽室?”
臉上甜蜜幸福的表情一下子就褪去了,北冥雪沉默了。
荊祁望著她,眼中含著深深的愛憐,卻沒有懊悔,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一味的回避,並不能解決問題,他溫和地問道,“茜婭的事,你還是放不下?”
頭頂枝頭一片殘留的枯葉,打著旋落下,北冥雪伸出手掌,看它慢慢停在掌心,低聲說︰“怎麼能放下?”
“放不下也得放下,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們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譬如生老病死。”荊祁勸慰,“你再怎麼難過、再怎麼悲傷,也無法改變什麼,她也不可能活過來。小雪,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學會善待自己呢?一切要向前看,我不願意看到你整天落落寡歡的樣子。”
“……”北冥雪沒作聲。
荊祁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打小就認識,是好姐妹……”
有溫熱的液體在眼眶里翻涌,北冥雪仰頭,眨眨眼楮,使勁把它逼回去,淒然地一笑,打斷了他的話︰“不,你不懂。”
“小雪!”
“你不懂。”北冥雪呢喃,縹緲低啞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雲端。
她輕輕合攏手指,隨即又張開,碾碎的枯葉從她掌心輕輕滑落,風一吹,就不見了。
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她的思緒回到了多年以前——她想忘卻,卻始終沒辦法忘卻的從前。
北冥雪出生在距離b市幾千里之外的z市,那是一座相對落後的、以農業為主的、欠發達的小城。
說是市,其實是縣級市,小得可憐,一個小時能從城東頭走到城西頭。
城外是一塊連著一塊的田地,阡陌縱橫、溝壑交錯。種植著玉米、水稻、蘿卜、地瓜、土豆、白菜、大蔥……
田地的附近,星羅棋布著一個個村屯,規模都不大,有幾戶人家的、十幾戶人家的,還有幾十戶人家的。
北冥雪的父母,就出生在其中的一個村子里。
有一年,城里的制磚廠招工。
他們和許多村民一起去報名,很榮幸地雙雙被招上了,成了吃國/家/飯的正式工人。
夫妻倆都是普普通通的一線工人,工資不高,工作也挺辛苦。
但好歹是鐵/飯碗,再也不用靠老天吃飯,跟沒能被錄用的那些人比起來,算是挺幸運的。
再小的城市,也是城市,里面住著的,也叫城里人。 : \\、//
z市沒有高樓廣廈,沒有縱橫交錯的立交橋,最高的樓房也不過七層——據說超過七層是要安裝電梯的。
那是個大搞建設的年代,那是個如火如荼的年代。
制磚廠效益挺好的,福利待遇也不錯,雖說也就是逢年過節發個被面枕套暖水瓶搪瓷缸子啥的……對北冥雪父母這種來自農村、連條免費毛巾都沒領到過的人來說,已經很驚喜很知足了。
最主要的是,廠子居然還有公房,以很低廉的租金租給職工跟家屬住——後來這些公房又以低于市場的價格,賣給了住戶。
當然,那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北冥一家,也分到了兩間公房。
制磚廠的公房,是統一規格的、幾長溜紅磚青瓦的平房。分隔成一段一段的,有點像火車的車廂。(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