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宇辰知道夙夜受傷了,卻不願意去想象他傷得有多重,又有多痛。
夙夜在用自己單薄的身體保護他,沒有什麼,比這個事實更令他震驚。
好像有一把錘子,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髒上。
二十年來,他習慣了一個人。
從來沒奢望過,有個人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
夙夜是真的在乎我,不是做戲,不是敷衍——歐宇辰想,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笨蛋,願意保護我,甚至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
真是,愚蠢到了相極點,也可笑到極點。
***
十分鐘後,一樓的客房里。
夙夜安安靜靜蜷坐在床上,環抱著雙膝,下巴搭在膝蓋上,瞅著床單上的格子花紋,木然地發呆。
歐宇辰站在他身後,弓著身子,給他檢查背部的傷口。
睡衣沒辦法直接脫下來,因為有幾塊燒得滾燙滾燙的碎片,是直接“拍砸”在他後背上的。
高溫熨燙的結果就是,碎片、衣服和皮肉粘連在一起了,根本分不開。
歐宇辰腦筋轉得快,出手更快。
嗯,簡直可以用快、穩、準、狠來形容了。
他先用剪刀把睡衣的其他部分剪掉,再用鈍頭鑷子,把插入皮肉的碎片,一塊一塊□□。
他自認,向來冷靜自持、心硬如鐵,想當初親眼看見孿生兄弟的尸體,也不曾動容,現在,看著夙夜白皙、瘦削的裸背,卻不禁涌起復雜的情緒。
夙夜實在很瘦,兩片蝴蝶骨都支了出來,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
皮膚是沒有血色也沒有光澤、亞健康的蒼白。
可就是這樣一副單薄的小身板,剛才居然在竭力保護他。
歐宇辰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感想。
清理出碎片的傷口處,不停地淌著血,周圍皮肉呈現出紅腫發亮的燒灼傷,顯然都燙熟了,很是怵目驚心。
歐宇辰知道,動作越慢,夙夜越痛苦,所以下手極其利落,很快把插入的碎片一一清理干淨。
剩下和皮肉粘連在一起的部分,索性把衣服連同燙熟的皮肉一起剪掉。
“嗚!”剪刀割入血肉的瞬間,夙夜短促地悶哼了一聲,馬上咬緊了嘴唇。
“痛就叫出來。”歐宇辰瞥了他一眼。
夙夜咬著嘴唇再也不肯吭聲,只是拳頭攥得更緊了。
他臉頰本來就蒼白,現在更是全無血色,呈現出半透明的慘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腦門往下淌。
“你呀,就逞強吧。”輕輕嘆了口氣,歐宇辰麻利地給他消毒、上藥、包扎,很快處理完傷口。
匆忙間只找來件洛梓洋的衣服,套在夙夜身上,松松垮垮的,極不合身。
歐宇辰一邊給他系扣子,一邊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麼要救我?”
他的目光,深邃、復雜、凝重,讓夙夜有種被看穿的錯覺。
沉默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幸好,歐宇辰也沒有追問下去。
為什麼要救他呢?
夙夜自己也很難解釋這個問題。
他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有位同學送給老師一盆白色水仙花(注1),老師把它擺在講台旁邊的窗台上。
第一眼看見,夙夜就喜歡上它,每天給它澆水,為它除蟲,為它擦拭葉子,幫它轉動花盆,讓它能更均勻地享受到陽光的照射。
它不屬于他,永遠也不會屬于他。
但是,這不影響夙夜對它的喜愛,和一心一意的照顧。
他用欣賞的、眷戀的眼光,每天千百次地撫慰它。
它不知道,也不可能會在意,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為它付出的那些情感,對它的喜愛和欣賞,全部都是自己的事情,根本與它無關。
他在畢業前夕的作文里寫到︰“我喜愛的水仙花,我希望它每年每年都能燦爛地開放,即使我再也不會看到。”
他永遠也忘不了第一眼看見歐宇辰的情形,夕陽鎏金似火,青草茵茵。
長身玉立、英氣逼人的少年,邁著散漫閑適的步子,向他款款走來。
像呵護那盆水仙花一樣,他想呵護歐宇辰的驕傲、冷漠和幸福,即使那幸福沒他的份。
是的,冷漠。
沒有人,比夙夜更能看清人心和人性中最差勁的一面。
他清楚地知道,歐宇辰從骨子里就是個冷漠、寡情的人,但那又怎樣呢?
像欣賞那盆水仙花一樣,他欣賞著這個外表無比優秀的少年。
這種欣賞是不需要理由的,假如有一天不再在意了,也不必費心找借口。
就像我們喜歡某一個演員,喜歡某一處風景,甚至是喜歡某一棵樹,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從未想過要據為己有。
他不過是,順應自己的心意罷了。
十幾分鐘後,消防車和警車幾乎是同時嗚嗚叫著趕到。
這棟小樓是博宇旗下建築公司承建的,給自家老板蓋房子,質量當然沒得說。
可是再結實,也架不住這麼折騰,連燒帶炸,二樓的三分之一,幾乎都變成了廢墟。
最慘不忍睹的,是歐宇辰的房間,連樓板都炸出個大窟窿。
火勢很快被撲滅,消防車也隨即離去,只剩下負責勘驗現場的警察、法醫和技術人員,出來進去的忙個不停。
***
勘驗完現場後,警察準備做筆錄。
孫啟森又坐在了昨天曾經坐過的位置。
這回他旁邊,除了孟彥名,又多了名矮矮墩墩的中年警察,臉膛黑乎乎的,脖子又短又粗。
看樣子混得不怎麼樣,一把年紀了,警餃還沒有孫啟森高。
一雙小眼楮,倒是炯炯有神,一直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夙夜。
這不奇怪,很多警察初次見到他,都是同樣的反應︰好奇、納悶,然後是難以置信——沒搞錯吧?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少年神探?
夙夜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視若無睹,歐宇辰倒是有點不高興了,不過沒表現出來,拉著夙夜,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們對面。
因為背部受了傷,不能往後靠。
夙夜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像基督徒祈禱那樣,交叉而握,擱在膝蓋上,低垂著頭,用恍惚的目光,愣愣地看著地板。
這回站在他倆後面的,只剩下洛梓洋和忠叔了。
“夙夜,你哪里不舒服嗎?”孟彥名皺著眉頭,問道。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看出夙夜不對勁,小臉煞白煞白的。
室內沒有開空調,他卻一直在流汗,頭發濕噠噠的,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夙夜兀自盯著地板發呆,一點反應也沒有。
歐宇辰代他答道︰“他背部受傷了。”
“要不要我幫忙檢查一下?”孟彥名提議。
夙夜搖搖頭,表示不需要。
歐宇辰稍微思考了下,自認為對傷口的處置,還是沒問題的,也喂夙夜吃了消炎藥,沒有疏失遺漏的地方,就沒吭聲。
孫啟森見夙夜吃苦頭,打心眼里高興,清清嗓子,頗為愉快地說︰“現在我們討論一下案子。
雖然詳細的勘驗報告還沒有出來,不過,我們警方初步斷定,這是一起人為的縱火事故。”象是要讓大伙都听清楚似的,他刻意放慢了語速,每一個字,音都咬得很重,“既然是人為縱火,就需要找到犯罪嫌疑人。
我懷疑,凶手就在你們當中。”
“不可能。”歐宇辰立刻開口否認。
“為什麼不可能?”孫啟森反駁,“我們警方不會做出毫無道理的臆測。
夙家的安保做得非常好,院牆修得很高,我試過了,徒手攀爬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更重要的是,院牆外面就是繁華的大馬路,即使是深更半夜,也常常有車子和行人經過,很難悄無聲息地攀牆而入。
從大門進來更不可能,那里安裝有監控攝像頭,一下子就會被發現的。”
被他的推測嚇到了,忠叔緊張地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大概是在觀察誰更象是縱火犯。
洛梓洋倒是面不改色,一副坦坦蕩蕩的架勢。
歐宇辰沒吭聲。
夙夜呢?依舊盯著地板發呆。
孫啟森的眼光,在他們幾個身上,慢條斯理地溜了一圈,繼續說道,“還有,起火的房間在二樓。
你們家二十四小時都有人。
除非凶手會隱身術,否則,這麼偌大的一個院落,他要怎麼登堂入室,上二樓縱火,又神秘地離開,卻自始至終,沒有被任何人看到,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呢?
火災是在今天早晨七點左右發生的。
我們警方現在需要了解的是,早晨七點左右,你們所有人的行蹤。
喏,洛梓洋,先從你開始吧。”
洛梓洋不緊不慢地說︰“我六點鐘準時起床,一直在一樓打掃,直到听見蘭姐的叫聲。
嗯,當時我在收拾書房,整理書架上的書,听見叫聲以後,趕緊扔了抹布,匆匆忙忙跑上二樓,正撞上宇辰少爺從夙夜少爺的房間里出來。”
“你不是管家嗎?為什麼還要做打掃的工作?”孫啟森提出質疑。
“你也看到了,我們家的工人只有蘭姐、忠叔和我三個。
這麼大的院子和宅子,指望蘭姐一個人全部打掃干淨,是不現實的。
所以蘭姐只負責打掃二樓,其他樓層和院子,由我和忠叔打掃。”洛梓洋解釋道。
“你們家還真是人盡其用,一點也不浪費。”孫啟森語帶嘲諷地說,又問道,“有人能做你的時間證人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