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是被惠子小姐的聲音叫醒的。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離界碑不遠的地方,身旁除了惠子小姐,並沒有其他人。
“言葉少爺怎麼會躺在這種地方啊?”惠子小姐一臉心疼地將我抱進了懷里,然後用手摩、擦起我的四肢。
“幸好我不放心,特地繞著這附近轉了一圈,不然言葉少爺一個人躺在這麼冷的地上,肯定是要生大病的!”
惠子小姐的話讓我的心里突然 咯了一下。一瞬間所有意識回籠,我想起被困于山下的記憶,並且遇到白虎的事。
那麼這是為我的離開做鋪墊嗎?
我看著惠子小姐一臉擔憂地將衣服解、下,披在我身上,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我真的……非常喜歡惠子小姐……我不想和惠子小姐分開……
我死死抱住了惠子小姐的腰,任由眼淚沾染上對方的衣服。
惠子小姐還以為我受了什麼委屈或者被嚇到了,趕緊拍撫著我的背,溫言安撫起來。
“言葉少爺不要怕,惠子在這里呢,惠子會永遠保護言葉少爺的……”
再也不會有永遠了……
我在心里含淚地說道。
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再也再也見不到你了……
最後我是被惠子小姐背回去的,因為哭得太久……腳麻了……嚶嚶嚶……
“誒?這是什麼東西?”沒走幾步,惠子小姐突然就停了下來,語氣里充滿了疑惑。
我趕緊從她的背上探出腦袋,然後順著她的方向望了過去。
那是一些冒著黑煙的類似于爛泥一樣的膏體,它們極不規則地散落在了界碑的附近,伴隨著些許的臭味。
我釀凝神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那堆爛泥里有一些細碎的小木片。
小木片……小燈籠不落!
看來它確實見到了太陽……
在內心悲哀的催使下,我想也沒想就拍了拍惠子小姐的肩膀,示意她放我下來。
惠子小姐自然知我什麼意思,不過她並沒有依言將我放下,而是微微側過了腦袋,溫言勸說道︰“言葉少爺是有什麼事嗎?如果有的話吩咐我來做就好,現在放少爺下來,少爺會摔倒的,我不放心啊。”
我聞言也不好再堅持,只能小聲地請求她將那些黑色的腐泥埋起來,埋在界碑的外面,不屬于野比呂山範圍的那一側,並且四周最好沒有什麼遮擋物。
我這個請求無疑是十分奇怪的,若是普通人听到一個小孩子提出這樣的要求,大抵會嗤之以鼻地訓上幾句,讓對方不要閑著沒事干盡做一些奇怪的事。
不過陪著我的大人是惠子小姐,永遠不會沒有耐心,永遠不會質疑我的決定,永遠不會訓斥我的惠子小姐。
所以哪怕這個請求看上去既費力又費時,可惠子小姐什麼都沒有問就直接從口袋里召喚出了一些黑團子,命令它們替自己干活了。
待最後一捧泥土覆蓋上之後,小黑團們甚至找來了許多形狀和顏色都各異的小鵝卵石,然後在埋著那些黑泥的泥土上,弄出了一個小石堆。
此刻陽光正好,那些橙黃色的光線細細密密地打在了石頭堆上,像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在那石堆旁呆看了一會兒才離開。
此後我很長時間內都沒有再上過野比呂山,所以那只妄想與太陽比大小的小燈籠,也就漸漸模糊在了我的記憶里,只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痕跡。
多年後,當我再次踏入這里的時候,我發現那堆鵝卵石里,已經長出了一朵小小的向陽花。
——
回家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修養當中,因為惠子小姐擔心我受了風寒,所以我被她勒令不準下床,只能每天困在被子里思考人生,偶爾我還會翻一翻那本《山野雜卷》1。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再像以前一樣,老老實實地正序往下讀,而是隨意地翻開一頁,然後細讀起來。
有時我會讀到一些有趣的怪談,有時我會讀到一些淒美的愛情故事,但是更多的時候,這本書里所展現出來的,還是一些對于妖怪的介紹。
某一日,我踫巧翻到了烏天狗的介紹,想到惠子小姐的原身就是這個,我拿起了十分之十一的用心讀了起來。
烏天狗的原型是擁有著如同烏鴉一般的尖嘴和的漆黑羽翼的半人半鳥。對于它最完整的概括是︰能夠隨意穿越時間與空間的天狗大神。2
能夠穿越時間與空間啊……
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我暗暗嘆息道,隨後打算合上書,稍微小憩一會兒。可我還沒在床上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我的房門就被推開了。
滑瓢端著一碗綠油油的藥走了進來。
我還未看清那藥的模樣,就先被一股惡臭摧毀了全部意志力,軟趴趴地蜷縮進了被子里。
“起來了,你今天的飯後點心到啦,”
見我耍賴皮不肯出來,滑瓢也不心急,將藥碗放妥後,他舉起手指在空氣中慢慢地畫了一個圈,隨後本該舒舒服服地窩在走廊曬太陽的阿黑,突然從那個圈里憑空掉了下來,正好掉在我的被子上。
它被嚇了一跳,全身的毛都快豎了起來,它正對著滑瓢的方向發出了好幾聲淒厲而尖銳的叫聲,直叫得我將壓在耳邊的被子又裹緊了些。
見我不為所動,滑瓢朝前走了幾步,阿黑立刻爆發出了更加淒涼的貓叫聲,直叫得我實在是受不了,從被窩里鑽了出來將阿黑抱住,慢慢安撫起來。
“喝藥吧∼”而滑瓢早已端好了藥碗,只待我乖乖喝下。
“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我看著那碗綠油油的東西,最後掙扎道。
“我也覺得你的身體沒有問題。”滑瓢附和地點了點頭,然後在下一秒勾起了一抹惡魔的笑容,“但是烏天狗大人認為你還需要一些藥物方面的調理。所以這碗烏天狗大人辛辛苦苦弄出來的補藥,言葉少爺應該不會狠心浪費吧?”
我被它堵得無言,只得乖乖接過藥碗,然後捏著鼻子一口氣吞掉了。
舌頭舌頭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被苦得逼出了眼淚,而早已接受完次酷刑的滑瓢則在站在一旁,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事實上,在早些天,這種情況應該是反過來的才對。
那時滑瓢的身體已幾近崩潰邊緣,惠子小姐為此不得不配著我帶回來的望京草,加大了藥劑的融合度。這就導致那些藥劑無論是在外觀上,還是在口味上都相當獵奇。
而我因為從山上回來後身體不適的關系,所以和他住在一起,以方便惠子小姐照顧。
在這方面的事情上,惠子小姐一向不假以他人之手。
不過因為事情太過繁忙的原因,我在吃藥的同時,也接下了給滑瓢喂藥的工作。
最開始的時候,因為滑瓢一直處在昏迷中的關系,所以我什麼準備都不需要,掰開嘴直接灌就對了。可後期他的身體逐漸好轉,而意識也逐漸清醒,怎麼讓他乖乖喝藥,就成了一門學問。
而現在,我的實踐成果都被他反用到了自己身上。
天道好輪回啊……
直到我一滴不落地將藥汁都飲盡後,滑瓢才稍微松了一口氣,轉而詢問起我今天的狀態。
不好不壞,還是那樣。
“其實我也有些不明白。”滑瓢盤腿在我身側坐了下來,撐著腦袋,樣子有些吊兒郎當的。
“我覺得你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烏天狗大人最近卻像是有點不對勁,總是埋頭在草藥房里為你煉制補藥,我現在只有送藥的時候才能看見她了。”
我聞言一愣,拿著藥碗的手僵住了。
惠子小姐……這是怎麼了?
“昨天我很認真地和她談了一會兒,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執著于為你煉藥,然後她跟我說……”滑瓢語氣淡了許多,“你在再小一點的時候,曾經無故得了一場大病。當時烏天狗大人想盡辦法要治好你,可都是徒勞,最後只能看著你日漸消瘦下去。”
“就在她幾乎想要放棄,采取妖怪的辦法,把你也變成我們的時候,你卻突然好了起來。”
“惠子小姐說,你現在雖然沒有任何生病的樣子,但是她總是覺得,你的身上很快就會出現什麼問題。從你回來的那天里,她總是無緣無故地產生會失去你的錯覺。”
“她說,這次就算是死神想要和她爭奪你,她也絕對不會放手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淚水,不想讓滑瓢看出什麼端倪。可我心中的悲傷卻根本無法抑制住,它們像洪流一般沖垮我最後的理智,我听見那個小小的自己在心里哭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惠子小姐……我一定要回去……無論如何都要回去……
因為我一直欠我的母親,一個本可以放肆歡笑的弟弟。
見我許久也不再開口,一副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模樣。滑瓢也不著急,將手伸向了我懷中的阿黑,開始逗弄了起來。
待我終于修補好內心的城牆,把所有多余的情感都收拾好的時候。滑瓢連同阿黑都已經不在了。
寬敞的房間里,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也好……
我微微嘆了口氣。
我本來就是一個人,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我原本波瀾不驚的人生突然轉了一個大彎,將我帶到了這里來,遇見了那麼多的人,听了那麼多的故事。我本以為我只是個旁觀者,殊不知這舞台上早就開始上演了我的故事。
我並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只是再有趣的戲也有落幕的一天。
到時候再入戲的演員,也要學會出戲。
我非此間人,當歸彼間去。
——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陣 的聲音吵醒了。
我將手探出被子,正準備摸索著開一下燈。卻突然听見了對話聲。
“大王要我們找的就是這個人類嗎?”
“唔……應該就是他沒錯了,大王要我們帶回去的是這間屋子里年紀最小的。他還是個幼崽,應該就是他沒有錯了。”
“嘿嘿∼還是你聰明,知道先放點東西進來,現在所有人都被迷暈了,我們就可以趁機摸點東西帶回去了……”
“喂喂!你有沒有點出息啊!要是把大王想見的人帶回去了,那就是大功一件!無論我們想要吃黑米還是想要吃白米,大王都會滿足我們的,哪里還用得著在這里摸東西,你真是沒出息!”
“哼!你又教訓我!上次下山做任務的時候,還不是你第一個說要順便摸點東西帶回去的,最後也是你摸回去的東西最多!還有!前幾天我們挖洞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的舊洞里有閃閃發光的東西!肯定是那種賣得很貴很貴的人類珍寶!你這個大騙子!”另一個聲音的主人被訓之後,立刻就炸毛了。
“才沒有呢!那那那個只是一些沒用的小寶石!才不是人類那種亮閃閃的玻璃片呢!”
“你騙人!就是這個!”
“才不是啊!”
然後就是什麼東西滾動的聲音,我凝神听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是窩里反,打起架來了。
不過他們口中的大王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派他們帶我走?還有他們剛才說,“已經被所有人都弄昏了”是哪種弄昏?惠子小姐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我僵硬著身體,哪怕心里急得不行,也依舊一動也不敢動。我在等待機會,等待一個可以逃跑的機會。
他們打了大概有五分鐘,其間除了叫罵聲,其它的聲音幾乎沒有。這讓我感覺非常奇怪,兩個人打架,怎麼可能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就在我又是緊張又是費解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在離我非常近的地方響起了︰
“哇哦……”
“怎麼會這麼大……”
“是啊是啊,這麼大我們根本抬不回去啊……”
“先試試看吧,說不定他其實看著大,但實際上輕得不行呢?”
另一個人應該是同意了他的意見。就在我以為我會被抬起來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突然哭了起來︰
“嚶嚶嚶……他怎麼會這麼重……根本根本抬不起來啊……腫麼辦白下……要是窩們不能把他抬回去,不管是黑米和白米都沒有我們的份啦!而且赤下它們會笑話我們的……嚶嚶嚶……”
“別哭啦!讓我再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
“還有什麼辦法啦!我們現在只比普通老鼠大一點,他辣麼大,就算抬起來了,要是半途上沒有抬穩掉下來,我們就會被壓扁的……嚶嚶嚶……”
比老鼠大一點?
我微微睜開了一點眼縫,朝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房間里沒有點起燈,所以暗得不行,但是本該緊閉的窗戶卻大開著。
月光順著窗戶投射進來,照亮了那兩個哭聲不停的闖入者。
誒?!怎麼是它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