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經不住它的哀求,又想山神既然也已經同意了,那大抵是無礙的。只是我心中還是有些猶疑。
畢竟我不是真正的言葉,言葉斑野所擁有的力量,未必在我的身上也能展現得出來。
若是失敗了……
我已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細想了。
小燈籠的身上的火光越來越暗,原本白色的燈身也漸漸籠罩上頹敗的灰色。
它是快要陷入沉睡了嗎?
不知為何,我的心里突然騰起了強烈的不安。
我再不敢猶豫,抬腳邁過了那塊石碑。
“咚——!”就在腳步落地的一瞬間,我感覺我的腦袋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整個人霎時間眩暈了起來。
我感到喘不上氣,而且眼前的事物都變得異常的扭曲而恐怖。漸漸的,我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片刺目的紅色……
待我再睜開眼時,世界早已變了一個模樣,原先層層疊疊的枯枝敗葉就像是被賦予了新的生命一般,重新綻放出了新芽和嫩葉。
而還未等我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從我的身後傳了過來︰
“大人,由此路而上便是我們曾經供奉那妖物的祭台了。”一個穿著怪異的老者俯身作揖道,“那妖物每年的今天,都要從我們村擄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新娘。而這里則是它的必經之路。”
听著老者的話,我才勉強弄清楚了一點現在的情況。
似乎是老者所在的村落資源十分匱乏,從很久之前開始,就是依賴供奉妖物,然後得到它們的庇佑來過活。而他們所供奉的妖怪是一個喜歡獨居在山上,性格安靜不喜吵鬧的妖怪。
每年,村落里都會舉辦盛大的祭祀,將春夏秋冬四季所儲存的,從葉片上收集而來的露水供給這個妖怪作為祭品。
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這個妖怪突然變了性子,它不再接受露水作為供奉,反倒是在祭祀典禮的這一天,它會在村落里擄走一個未婚的漂亮少女作為祭品帶走。
最開始的時候,人們是不願意的,所以村子里的最有威信的長者,向最初搭建起妖怪和村落聯系的人的後代1寄去了求救信。
沒過幾天,幾個陌生人就來到了這里。可他們上山後不到一天就被那妖怪趕了下來。
那些人最後只留下一句“郁氣難解,自作執念。”,就匆忙離開了。
其後村里也向附近素有威望的術士們求救了,可結果要麼是敵不上那妖怪,被它打下山去,要麼就是讓他們不要再想著那些被擄走的女孩了,因為已經來不及了。
如此,求救無望,又怕惹急了那妖怪,被它屠戮,況且那麼多術士都說那些擄走的女子是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村內漸漸也就放棄了尋求外援。
再考慮到那妖怪也是頗有實力,每年都會為整個村落帶來極為豐沛的降雨,使得各家各戶衣食無憂,所以對于每年一個少女的條件,絕大多數人都只得選擇了默認。
但是,絕大多數並不代表所有。
仍有一些人在面對著滿桌食物的時候,會因為愧疚和後悔而流下眼淚。
比如說面前這個老者。
他就有一個女兒,名叫雅子,是前年祭祀的時候被帶走的。
他本來想盡辦法,甚至不惜將自己家里的耕地抵給了村內的長者,只為換得機會,將自己的女兒送出村。只是後來事情敗露,他的女兒反倒從明年的人選,變成了今年的。
畢竟舍不得自己女兒,不希望自己女兒成為供品的父親,不止他一個。
而公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也不會偏愛于弱者。
“我知道我這麼做非常過分,但是……但是……”老者悲痛地撫著心,渾濁的雙眼里涌出一股股的不甘和憤恨,“那是我的女兒!我嬌養了一輩子疼愛了一輩子的女兒!我不能眼睜睜看她為了僅僅一年的豐收就去送死!她的人生還沒開始,我還要看著她嫁人!看著她生兒育……子!看著她安享晚年!所以我絕對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將她從我身邊奪走!我寧可自己去死,也絕不會讓她這麼早離開!”
“我不想要多豐盛的食物,只要我的雅子能夠回來,如果她能回來,我們一家子一輩子吃樹皮度日都可以!”老者說完這話,沒有片刻猶豫地就這麼跪了下來。而膝蓋與地面踫撞時發出的悶聲,听上去讓人心里發酸,“所以大人,求求您,真的求求您了!一定要把雅子帶回來!哪怕……哪怕最後帶回來的是……是……一盒骨灰……”老者已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緊緊捏住了自己的拳頭,企圖控制住自己喉嚨里傳來的嗚咽。
“雅子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但是她很乖,也很聰明,所以她什麼也不問。每天我挑著鋤頭和雜物回到家里,她都帶著弟弟們,乖乖守在門口等我。有時候我回來晚了,她們餓得不行了就只能自己出去挖野草吃。等到再大一點的時候,雅子知道怎麼做飯了,哪怕我天亮才回來,桌子上也依舊放著煮好的飯菜,然後听到動靜的雅子就會跑出來,將碗端到廚房里,為我弄熱。”
“我的雅子……”老者再掩飾不住痛苦,大聲地哭了出來。他的悲鳴像一把匕首,恨恨地插、進了听者的心里。
“我明白了,此次我定會盡全力而為,將你的女兒帶回來。”一個聲音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成功止住了老者的哽咽,“但此處危險,你如今冒險帶我到此,已是不易,接下來的路我自己可以走,你還是先行離開吧。”
老者躊躇了片刻,也知自己接下來確實派不上用場,又怕自己若是跟對方一道,恐拖了後腿。所以只得放棄。他拭去淚水,慢慢站了起來。
不過臨行之前,他還是不顧對方阻止地又跪了下來,用力磕了幾個響頭後,才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那人直到老者的身影徹底隱沒在了樹林間,才將早已積壓了許久的嘆息緩緩托出。
“這就是父兄們提到過的平衡吧。”
“當天平兩端的重量不對等的時候,平衡就會被打破。有一端升上去,就必有一端落下來。”
那暗含憂愁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的時候,卻只見一個梳著精美的發髻,穿著一襲女子式的黑色和服,腰肢不堪一握的美麗身影。
那女子背對著我,讓我無法看清她的容貌。不過莫名的,我對她有種奇異的熟悉感。看到她的時候,我會覺得非常放心。
見那女子提了提下擺,似是要起步,我趕緊伸出手,朝她大喊道︰“等等!請……誒誒誒!”
我突然僵在了原地。
我我的手呢?!等等!我的頭呢!誒誒誒!我的腿呢!
我這才發現,自己此時的形態已大不相同了。
人類所具有的四肢和軀干,都被一團又一團,看上去似乎一吹就會散掉的霧氣包裹住了。
我現在就像是一大坨飄在半空中的棉花糖!
我頓時心涼了半截,難道我又穿越了一次,還變成異形生命體了嗎?
沒等我徹底冷靜下來,一塊白色的帕子突然飄落到了我的面前。
而那個身著黑色和服的女子也隨之走了過來。
那女子梳著高高的發髻,未施粉黛,卻依然是一副黛眉粉唇的美好模樣。她看上去應該有十七八歲,黑得發亮的眼楮和嫩白的皮膚,就是最好的佐證。
只是人雖美如朝露,可氣質卻稍顯薄涼。
她總是抿著唇,冷著眉眼,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活生生將這副少女的外貌襯托成出了不符年齡的老氣。
我見她逐步向我走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的目光原本一直落在那塊帕子上,正要彎腰去拾取的時候,她突然微微皺了皺眉頭,眼神一晃,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誒?!是被看到了嗎
我有些尷尬地向後“飄”了一步,正琢磨著怎麼向她解釋我的來歷,卻見她突然走近了幾步。
此時的我,離她只有一步之隔。
她的眼楮與我對上了。
可我在她漂亮的瞳孔里看不到任何屬于我的部分。
“是錯覺嗎?”我听她這樣說道。
她再沒猶豫地彎腰拾起了帕子,然後將繡有圖案的那一角折了進去,然後才塞進袖口。
等等——!
我想起來了!我確實見過這個圖案,在言葉家里一個積了很多灰的供台上!我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那個供台上面什麼都沒有,只供奉著一塊畫著這個圖案的木牌。這個供台上單獨立出來的,並沒有放在主屋那,反倒是被安置在了庭院的某個小角落里。
我對于那個供台所知甚少,曾經問過惠子小姐,可她也只是笑笑,然後摸著我的腦袋,跟我說不要在意那些無關的事。不過根據言葉家族的傳統,每個言葉家族的後代都會得到一個專屬于自己的圖案,其基底是一個非常像漢字的“弒”字,然後根據出生的時間依次添加上各式的小圖案。
不過具體要添加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能確定,面前這個面色冷淡的女子,應該是姓“言葉”。就是不知道她與那個供台到底有什麼關系。
少女起身後收攏了一下衣服,然後便順著山路向上走去。
突然,一陣吸力從那女子的方向傳了過來,我感覺自己整個人被壓縮了一下,然後以皮球的運動軌跡,在空中滾了幾圈後,落在了她的頭上。
整個過程有點奇妙,待我回過神來,我發現我的“身體”已經由“一大坨棉花糖”變成了“一小坨棉花糖”,總體大概只有一個成人的拳頭大小。
而我身下的女子似乎對此一無所知,依舊已一種不緊不慢地步調,向前走著。
看起來,我會來到這里的原因,應該是和這個女子脫不了干系了。
我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只是沒過多久就感到了疲憊。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倦意,可在女子走動間的細微晃動下,很快就潰不成軍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