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不是很能理解它的意思,就如同我不理解山神和他之間的暗語一樣,但我明白,有些困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得到答案。
所以沒必要太刨根問底豎佟。
小燈籠大抵是見識過人類的小(熊)孩子的,在分神了幾秒後,它突然反應過來,我似乎有些太沉默了。同齡人應有的淘氣和好動,在我身上都沒有用出現過。
它顯然以為自己剛才的回答有些過于生硬,所以把還是稚童的我給嚇到了。
“我曾經听說過你。”它側過上半截身體,對我眨巴了一下它那只大大的豎瞳,企圖讓我不那麼“緊張”,“你應該就是言葉斑野的後代吧?”
它的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猶豫著點了點頭,心里卻是微微一緊。
事實上,除了最初來到時看過的那份報紙,對于我的“祖父”——言葉斑野,我幾乎是一無所知。
“我曾經見過你的祖父,在很久很久之前。”見我點頭,它身體內的火光隱隱閃現了一絲其它的色澤,“那大概是在一個仲夏的夜晚,我如往常一般徘徊在這片樹林……”
“當然,不是以你最初看到的那種形態,”它頓了頓,然後向我挺了挺它的身體,“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只不過那時的我擁有著強大的妖力,身上的火焰也要比現在更大更亮。”
“只不過現在……”它的語氣一時有些發苦。
“總之當我徘徊到樹林深處的時候,我嗅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香香的甜甜的,就像你身上這個味道一樣。”見我狐疑地低頭嗅起了領口,它有些失笑,語氣也輕松了許多,“別聞了,你是不可能聞到的。人類有人類辨別萬物的方法,妖怪有妖怪辨別萬物的方法。要是人類擁有了妖怪的本領,那不是亂套了。”
不知為何,它說完這句話後,我的腦子里隱隱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影子。只是我想了許久也想不起他的樣子,又見小燈籠似要繼續往下說,所以只得作罷。
“我知道這股味道來自于人類,但是奇怪的是,這味道與我往日所聞到的,那些披著丑陋皮囊的人類身上的腐臭味,全然不同。”
“所以出于好奇,我飄了過去。”說著它微微動了動身體,十分形象地表達了自己口中的飄大概是什麼樣子。
“那是一個小女孩,剪著整齊的妹妹頭,穿著一身漂亮的紫色和服,姿態稚嫩卻不乏優雅地端坐在一顆枯死的樹下……”
“等等……”我實在克制不住,有些失禮地打斷了它的回憶,“不好意思,但是請問,這個小女孩……”
小燈籠將“臉”對準了我,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語氣不無幸災樂禍地道︰“沒錯,就是你猜的那樣。”
我啞然,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我想,這絕逼是我的“祖父”——言葉斑野最大的黑歷史了吧……大半夜打扮得跟個小姑娘一樣,蹲在小樹林里什麼的……
“我也是後來听其它妖怪說起過,你們那個家族似乎有個長久以來的傳統,大概就是為了祈福什麼的,所以就將家族內的男孩子都做了女孩打扮。只不過奇怪的是,自你的祖父之後,這個傳統好像就被摒棄掉了。”
我暗暗打了個寒顫。
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會被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樣,然後天天穿著花裙子走來走去的。
“總之看見他的那一刻,我覺得非常非常的奇怪。一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姑娘,大半夜上山來干嘛?那時候的野比呂可不比現在,雖然妖怪們不至于對個小姑娘動什麼手,但架不住肚子餓啊!”
“你想你正餓得不行的時候,半道上突然蹦出個香香軟軟的免費食物,你是吞呢?還是不吞呢?”
“不過你放心,我那時候不餓,而且我也不吃這個。”
“我本來也不想管什麼閑事,畢竟在妖怪眼里,好奇心與危險是成正比的。不過當我要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到有妖怪正在向這里靠近。”
“它的速度非常快,而且目的性非常明確,就是那個小女孩。”
“我當時也不知道出于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沒有選擇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掉頭離開,反而上前把他系在了背上,然後帶著他跑了。”
“那個妖怪應該在耐力上非常有實力,我帶著這小女孩躲了一晚上,直到快天亮的時候,那家伙才撐不住了放棄了。”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那個小女孩一句話都沒說,像個死人一樣,在我的背上趴了一夜。”
“等我最後把他放到樹林口的時候,她才終于開了口。”
小燈籠說到這,就沒了下文。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它繼續,正想開口詢問,便見它轉過了身體,向我示意它的路已經帶完了。
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了樹林口。
“謝謝你為我領路。”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追問道︰“那個……我可以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
小燈籠微微眯起了它的眼楮,看上去一副在認真思考的模樣。我有些忐忑,不知不覺竟生出了一種等待成績時才會有的緊張。
它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用一種十分微妙的語氣說道︰“那時走到這里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
“什麼……”
“他說,謝謝我給他領路。”小燈籠頓了頓,“不過他說的第二句話跟你不一樣。”
“他問我,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的心驀然一緊。
來時路上山神的那番話還猶在耳畔。
無論如何,標準線上的妖怪都是不能下山的,如果下山,大概就會是個害人害己的結局。
我不知道滑瓢能下山到底是因為什麼,他下山後于己于人到底產生了什麼影響。對于滑瓢那時的說辭,惠子小姐幾乎是默認的態度。
那麼到底是誰在說假話?
我的心里或許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我一直不願意去直面它。
我的思緒有些偏了遠軌,直到身邊又有聲音傳來,我才徹底回過神。
“你猜我是怎麼回答?”小燈籠一邊收回那條系在我手腕上的白綢,一邊開口問道。
“……”
“我答應了,因為我想看看太陽。”
“付喪神是只能在夜晚出沒的鬼怪,到了白天就必然會進入沉睡。所以從來沒有哪一個付喪神是見過太陽的。”
“但是我想見一面太陽,無論如何我都想見一面。”
“可是只要我留在山上,到了白天我就必然會陷入沉睡,所以只有下山,只有離開這里,我才能在清醒的狀態下見一面太陽。”
“可是為什麼?”我難以理解地問道,“你知道你離開之後會怎麼樣嗎?”
“我知道啊。”它的目光慢慢落到了一個點上。我跟著看過去,發現它正看著那塊刻著山名的石碑。
那塊石碑也同樣是一條界線,一旦跨過那塊石碑,就意味著已經離開了野比呂山。
“我知道我會非常快非常快的死掉。”它補充道“而且結界也會受到破壞。”
“但是如果只是離開非常短的時間的話,結界就不會受到特別大的影響。不過我的時間還是會極速地減少。”
“值得嗎?”
“值得。”
“當我剛剛被孕育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特別的。”
“付喪神的世界不會出現太過鮮艷的顏色,所以其它所有以燈籠為原型的付喪神,內燃的火焰要麼是綠色,要麼是藍色。”
“只有我,是紅色的,灼熱的紅色。”
“火焰就是我們的靈魂。”
“所以,我擁有著最獨一無二的靈魂。”
“那時的我輕狂囂張,自以為是整個黑暗世界的‘太陽’。我每夜每夜地燃起最耀眼的火光,疾馳在枯萎頹唐的樹林間。我像個不可一世的瘋子,甚至嘲弄月亮那不夠絢麗的銀光。”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听到兩個上山采摘草藥的人在談話。”
“他們抱怨這里太暗,說還是喜歡白天上山采藥材,只可惜他們需要的草藥只在晚上成熟。”
“那是我第一次听說‘白天’,听說‘太陽’這個詞。”
“他們說有太陽在的地方,就沒有黑暗,因為它的光線可以穿破黑夜,照耀這世界上所有的地方。而且它的光是金色的,那是一種世界上最最美麗最最特別的顏色。”
“我當然不服氣了,所以我跳了出來,結果把他們都嚇跑了。”
“後來我想了想,太陽應該是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大妖,而且它跟我一樣,都是特別的。”
“不!我才是最特別的那個!”
“那時的我這麼狂妄地告訴自己。然後從那一天開始,我就開始拼命修煉,拼命地積存力量,我迫切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與太陽這個‘大妖’匹敵。”
“可當我終于修煉到了我所能到達的頂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根本沒有辦法見到太陽。”
“就在我極度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小女孩出現了,他對我說——
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答應了。”
“那你見到太陽了嗎?”剛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
因為我明白,太陽不是妖怪,所以哪怕小燈籠再厲害,光芒再亮,都不足以與太陽比擬。
小燈籠半晌沒有回答,它突然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此時已十分接近黎明,天際與山巒重疊的部分,已隱隱浮現出了橙黃色的光暈。
天快亮了。
“我見到了……”它直愣愣地看著那點光暈,紅色的豎瞳里逐漸盈滿了一種幾近偏執的瘋狂。它目不轉楮地看著那里,就像看著自己最重要的珍寶。
“它……很漂亮……”它嚅喏了許久,千言萬語最後卻只能以這四個字來表達。
“我的時間快到了。”
“我的火焰也日益萎靡。”
“與其看著自己一天天步入熄滅,我更願意用我最後的這點時間,去再見一次太!”
“可是這怎麼可能做得到?”我被它的偏執嚇到了,“而且山神也不會同意的!”
小燈籠皺了皺自己臉上的條紋,那模樣有些像是笑︰“山神它答應了。”
“怎麼……可能……”我微微變了臉色,因為我突然想起來,那時山神曾拿扇子遮著半張臉問小燈籠可後悔,得到否定答案後,他就用扇子遮住了整張臉離開了。
他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一定要做,如果我無法阻止你,那我就只能當做沒看到。
“山神告訴我,你是言葉斑野的後代。所以他所擁有的能力,你不可能沒有。”
……
難怪山神最後說拜托我了……
小燈籠突然蹦到了我的肩上,焦急地喊到︰“它快出來了!快走!邁過那條界線!不然我會陷入沉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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