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
“去月台，我想吹吹風。”
荀落止不經意地側過頭，看著羅根蒼老的面容，忽然覺得那些聚攏在這個鐵血真漢子身上的稱贊和燈光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世間種種，功名利祿，鮮花掌聲，皆稍縱即逝。
百年或是千年，像無處歸去的荒草被滾滾紅塵掩埋，沒人有在意你墓碑上的墓志銘，甚至沒有人在意你是否有墓碑。
哪怕是頂天立地的超級英雄，也逃不脫遲暮的蒼涼悲哀。
肩上的老人很是沉重，入手卻是枯枝敗葉般瘦弱，只余皮骨。
攙扶著老人，走在狹長的過道上，望著觸目皆是的無數尸體，荀落止終于忍不住詢問道︰“狼叔，這些都是你干的嗎？”
之所以大著膽子提問，一是出于無法壓制的好奇心，二是為了完成副本任務。
畢竟這個額外副本的主線任務是【拯救三匹狼】。
剛才在過道盡頭，自己的一番攻勢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狼叔的身上雖然有著明顯的傷痕，牛仔褲和夾克也破破爛爛，血跡斑駁。
可荀落止還是留意到，狼叔臉頰上的幾道刀傷，在兩人對話的當口已經慢慢愈合，雖然邁入了衰老期，可是狼叔細胞再生的功能尚在。
難道之後只要扶著狼叔走出這條過道，任務就算完成了？
第三個任務難道就這麼簡單？荀落止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恩。”
沒有任何停頓，荀落止話音未落，思緒還未飄遠，狼叔就用低沉的嗓音隨口應道，語氣里的淡然就像被人問“吃了嗎？”“恩”一般尋常。
從月台的第一具普通士兵的尸體開始，到道場上的大塊頭，少說也有百來人。
而荀落止和狼叔相遇不過幾十分鐘，卻能夠毫不猶豫地告訴對方自己親手炮制的殺戮盛宴
果然是敢作敢當的真漢子。
不過再轉念一想，對于狼叔這種活了幾百年的超級英雄，這估計是微不足道的小場面罷了。
心中其實早已經篤定了這處正義防衛署支部的邪惡性質，荀落止還是試探著問道︰“為什麼？”
這一次羅根陷入了沉思，像是在組織之後的措辭，又像是在由于該不該開口解釋。
許久之後，暮年的金剛狼用不確定的語氣答道︰“因為他們做了錯事，所以該死。”
說罷之後，羅根的神情微黯。
荀落止不是那種看不懂臉色的KY，不再厚著臉皮追問下去，沉默地扶住依舊虛弱的老人，邁起步子，跨過腳下某具死不瞑目的尸體。
跨出正義防衛署支部的大門，濃郁的血腥味被流動地空氣沖淡了許多。
荀落止深吸一口了新鮮空氣，雖然月台上也橫七豎八撲倒著許多具尸體，血氣四蔓，終究抵不過月台向外無限擴展的空間。
這個游戲世界和現實世界如出一轍。
書本上的道理告訴我們，世界終有邊界，並且用幾個看似確切實則模糊的數字界定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輪廓。
可對于每一個平凡的個體，渺小如螻蟻的我們多數都只能感慨世界之大，無窮無盡，而鮮有人有那個運氣和實力走遍世界的各個角落。
同理，哪個時間點，哪個小地方，死了個誰誰。
微不足道。
遲遲不等系統提示音響起，荀落止確認這個最後的任務的確沒有如此簡單，只是副本的介紹太過模糊，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
茫然發呆似乎成了荀落止目前唯一的選擇。
好在羅根繼續發話︰“我們去那里坐坐。”
于是，
一老一少兩個背影，坐在兩米多高的月台上，腳底下的鐵軌朝著兩邊無限的延伸，不知道出發點在哪里，也不知道終點站在何方。
蒼老的羅根像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他深陷的眼窩里，那雙眼楮依舊炯炯有神，出神地望著前方，眼底有一絲茫然和悲傷。
天空上掛著一輪虛假的紅日，投下並不刺眼的光芒，落在羅根花白的鬢角上，泛起一絲銀光。
荀落止就坐在羅根的身旁，他側過頭，看著曾經的超級英雄如今蒼老的面容，心中唏噓不已，下意識地嘆了口氣。
原本神游他鄉的羅根忽然轉過頭，應該是听見了荀落止的嘆息，他笑著問道︰“小伙子，你為什麼嘆氣？”
荀落止大著膽子，老老實實地回到︰“你老了。”
“誰都會老的。”羅根咧著嘴笑了笑，笑容里沒有一絲苦澀或是遺憾的味道，平淡如水，仿佛此刻的話題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一樣。
兩只手隨意地攤在大腿上，羅根摩挲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寬大瘦削的手背上，關節略有些變形地聳起。
誰都會老的，哪怕是傳說中不會腐朽的艾德曼合金骨架，也在百年的戰斗里，被金剛狼體內灼熱異常的鮮血浸泡下開始老化變形。
羅根的身體本就不尋常，尤其是他進入戰斗狀態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會因為細胞釋放的巨大能量而逐漸升溫，尤其是在羅根處于暴怒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接近沸騰。
就像溫水煮青蛙，誰都不曾想到，堅不可摧的艾德曼合金居然忍受不了金剛狼體內的血細胞和不到百攝氏度的高溫。
也就是幾年前，羅根忽然意識到了幾百年未老的他開始邁入了衰老期，而且衰老的速度越老越快。
最後他發現，想要延緩身體的衰老，克制自己的身體機能是唯一的出路。
也就是說，想要活得更久，羅根就得安安靜靜地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過上隱姓埋名的低調生活。
于是他來到了游戲世界的第一站灰白古堡，在這里尋了一份鐵道員的工作。
每天準時上班，準時下班。
在游戲里沐浴朝陽的初升，在晚霞的陪伴下回到那棟花費了自己所有積蓄購買的小樓，戒掉了雪茄和威士忌，開始喝茶閱讀的羅根忽然覺得安享晚年的人生真的很愜意。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下，他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西裝，頭上戴著圓頂禮帽男人的話，或許他會繼續平淡地度過余生。
那個傍晚，剛剛下班的他見到了一列從未見過的列車，看見了那個男人將一個渾身赤裸的少女拖下了那列無人的列車。
身上的工作制服才脫了一半，他眯起眼，注視著那個臉上掛著淫邪笑容的男人，男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歪著嘴一笑，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然後平攤手掌，在脖頸上橫著一抹。
簡單到是人都懂的威脅。
羅根的血液溫度陡然上升，然而下一秒，他看了一眼掌心的老繭，掐滅了心頭的怒火。安靜地疊好換下的制服，背過身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這一晚，羅根失眠了。
幾百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在罪惡面前選擇了低頭妥協。
背靠著床頭，手邊的茶水變得平淡無味，書上的文字也像是打亂的積木一樣亂糟糟的，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平淡的生活開始朝著原來的方向急速倒退。
第七個失眠的夜晚，羅根終于想明白了。
之前的平靜都是自己自以為粉飾得很美的假象。
原來違心而活，是那麼艱難。
當時他看著那個西裝男將少女拖進了正義防衛署支部的大門，他知道那個頂著正義兩字的地方其實暗地里早已經被金錢權利美色所腐蝕。
他大開殺戒，從月台開始一直殺到了正義防衛署的最深處。
當手中的利刃刺穿那個狂傲無比的大塊頭的下顎，肆意揮舞著鋼爪的羅根終于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沸騰的血液，才是真正的人生。
只不過，終究還是晚了，他沒能救下那個少女。
“你來說說看，什麼才是人生。”
羅根沒有轉過頭，依舊出神地望著前方，像是在和荀落止對話，又像是在捫心自問。
聲音里的蕭索在空氣中倏然而逝，一去，便是萬里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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