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講, 從見到葉負雪第一面起,許艾就默認了這面具不是輕易能拿掉的——畢竟里電視里都是這麼演的,但凡有面具人物出場, 那麼要看到他面具下的臉,必定要經歷一番苦斗,付出若干代價,洋洋灑灑跑馬而過大幾萬的劇情。
總之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往往還帶著你看了我的臉就要和我……咳哼, 這類附加條件)
所以許艾萬萬沒想到, 自己只說了兩句話就奏效了——還是這種“我給你扎小辮兒”的理由。
可能生活畢竟不是吧,她想。
葉負雪確確實實把那張白緞面具取下來了, 手里握著系帶, 發間露出一點細白的耳廓。
然而許艾站在他的後方, 完全看不到正臉。
偏偏自己又說了“不來偷看”。
嘖。
“……怎麼了,”葉負雪催促了一聲, “要來不及了。”
許艾“噢”地應了,幾下把他的頭發梳順,歸攏一束,然後用自己的皮筋扎了個拇指長的小揪揪。
——然後她的手一松︰“哎呀, 梳子掉了。”
說話的同時,她飛快地朝前一探頭。
探頭, 轉臉, 睜大眼楮——
慢了一步。葉負雪幾乎是立刻就把面具重新蓋回去了。
嚴絲合縫, 半點機會都不給。
許艾只看到一個高挺的鼻梁, 和一弧光潔的額頭。
完蛋, 許艾想。
這人不但棋下得比自己強,字寫得比自己好,連臉……都要比自己漂亮?
“好了嗎?”葉負雪說。
“哦……好了。”許艾把梳子撿起來,又看了看他的臉,試圖依照殘留的印象拼出一副完整的畫面。
她看到他鼻翼和嘴角兩側有些細紋——熬夜的跡象。
“昨天沒睡好?”許艾問。
葉負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直守著電話,不敢睡——萬一那邊有什麼情況呢?”
……還真的是保鏢啊,許艾想。
“不過……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堅持舉辦婚禮,”她忍不住問了一句,“難道不應該先把事情處理妥當了,再太太平平地結婚嗎?”
昨天才炸了玻璃(雖然沒人受傷),今天又馬不停蹄地要請客辦酒……換了是她,她可放不下這個心。
葉負雪想了想︰“大概是先定好了日子,不好意思更改吧——畢竟大戶人家,好面子。”
“就當是替長輩還人情了。”說完這一句,葉先生正了正衣領,走出房間。
——就當是替長輩還人情了。這句話,葉負雪先前也說過。
但當時許艾沒有在意,听過就算了,只是這一次又听他提起,她不免多想了一會兒。
幫忙是替長輩還人情,想必婚約也是替長輩還人情。
退婚之後,又寄錢救急,寄錢救急之後,為了不讓許家還債,又主動恢復婚約,當然也是替長輩還人情?
既然是還人情,那當初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要和許家退婚?
這件事實在是令她在意,哪怕跟著葉負雪上了車,跟著葉負雪到了新人家里,跟著葉負雪一塊兒守著新娘化妝、新郎迎親,又跟著葉負雪一路到了酒店,許艾還在琢磨這件事。
受“許叔叔”所托,照顧她這個“遠房表妹”兩個月,不用說,肯定也是還人情吧?
一直到進了婚宴大廳,看到立餐會的長桌齊齊擺開,甜點角香氣撲鼻,香檳塔燈光閃爍,巧克力噴泉前圍滿孩子——許艾才打定了主意︰琢磨啥?不琢磨了。
反正又不會跟他結婚,琢磨這個干嘛?怕他欺騙自己感情?
與其琢磨這個,還不如吃飯要緊,許艾轉身就要朝餐桌走去。
旁邊的人拉了她一下。
“別走太遠,”葉負雪說,“這里人多,別讓我找不著你。”
別讓我找不著你——媽媽以前也經常這麼對她說。
視若珍寶,片刻不離身的語氣。
只是此時此刻在此人口中說來,許艾又有另一種感覺。
和媽媽說這話的語氣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具體是什麼一樣什麼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總之……听起來有些令人開心。
應該是字面意思吧,許艾想。但她還是遲疑著把手挽上他的臂彎。
她還抬頭看了看他腦後那個小辮——早上她給他扎的,現在還整整齊齊,好像一只全神貫注,不敢松懈的雀兒。
“未婚夫妻,”她這麼對詫異的葉先生說,“一起出席宴會的時候都這樣。”
對方的臉果然紅了。
“……不要害羞——也不要多想。”
“嗯……”
然後葉先生和許小姐正式步入會場了。常阿姨在旁引薦了各路先生太太,個個衣冠楚楚雍容華貴,金表鑽戒晃瞎眼。許艾全程保持大家閨秀模式,該她說話的時候就說話——輕聲細語,落落大方;不該她說話的時候她就笑——依照氣氛不同,分別選擇抿嘴笑,掩嘴笑,露齒笑,笑著看說話的人,笑著看葉負雪……她有自信,就算是最高難度的宅斗戲里最挑剔最苛刻最嚴厲的惡婆婆在場,想必也挑不出她半點毛病。
不過祖奶奶的話……說不定還是可以的,許艾想。
終于見完一圈賓客,兩人收到的“般配”“登對”“天作之合”的贊美數量,大概僅次于新人夫婦。途中許艾偷偷瞧了好幾次葉負雪的臉色——紅的,更紅了,越來越紅;于是她從路過的侍者那兒拿了兩個酒杯,給了他一個,讓他端在手里。
“這樣你看上去就是因為酒臉紅的了。”許艾說。畢竟,32歲的男人,還這麼少女心,這麼容易臉紅,稍微有點……咳哼。
葉負雪稍微一愣,然後笑笑點點頭,臉上又紅了一下。
……算了,32歲的男人,還這麼少女心,也挺、挺、挺可愛的……許艾想。
腦袋後面的小揪揪也挺可愛的,不愧是自己梳的。
她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一個眼熟的背影︰縴細高挑的年輕女孩,穿著合身的白紗小裙子,一頭長發黑亮如瀑。許艾回憶了一下,有些像那日在網紅餐廳遇見的那個漂亮姑娘。
不過漂亮姑娘身邊的男人,似乎並不是那天給她剝螃蟹的那一個。
她挨著男人站著,也是且說且笑。說著說著她的視線一瞥,正好和許艾的撞上。
然後和那日一樣,兩人又慌慌張張地同時移開視線。
等許艾回過頭的時候,那邊的兩人已經朝另一邊過去了。
這都能遇到眼熟的,世界真小,許艾想。
然後樂隊的曲子一變,手拉禮炮“啪啪啪”地拉響,小花童們撒著花開起道——新郎新娘進場了。
昨天見面的時候,兩人穿著的都是日常便服,許艾只覺得夫妻倆品貌相當;今天兩人都換上了禮服,一個器宇軒昂,一個仙姿佚貌,兩人攜手走在漫天玫瑰和百合的花雨下,耀眼得像是兩顆並行的星星。
許艾稍微心動了一下,有那麼一點心向往之。
“你看那個新娘。”旁邊的人突然開口。
“……看著呢。”許艾說。
“是昨天的那個嗎?”
——什麼意思?
被他這麼一問之後,許艾睜大眼楮仔細看去︰新娘穿著一字肩婚紗,露出兩橫小巧秀氣的鎖骨,長發精心地盤起,發間插了幾支花蕾,頂上是一環亮鑽發梳;雖然臉上還蓋著朦朧的白紗,但不管怎麼看,都是余安琪本人。
不明白葉負雪說的是什麼意思。許艾老老實實地說︰“就是她啊,怎麼了?”
走在旁邊的英俊新郎也是常亦彬——光天化日的,難道還要大變活人嗎?
葉負雪沒有回答。
新郎新娘一路走到證婚台前。樂隊的調子漸輕漸緩。
然後戒童捧上戒指,證婚人背完稿子,慣例的誓詞跟著從宴會廳上空滾過——“你願意嗎?”
場內的鏡頭都對準新人,閃光燈亮成一片星空。
“我願意。”常亦彬說,聲音朗朗。許艾看到常阿姨站在證婚台邊上,還拿帕子擦了擦眼淚。
所有人的視線又移到了新娘身上。
新娘的頭紗已經被掀起了,余安琪濃妝後的臉明艷得像一捧燭火。
“——你願意嗎?”證婚人重復了一遍誓詞。
余安琪淺淺一笑,視線像蝴蝶一樣朝新郎飄去,然後她揚起雙唇——
她的話沒有說完。
不對,她甚至沒有說話。
新娘直直地朝後栽倒,仿佛一截被打翻的白蠟燭。
——“怎麼回事,暈倒了?”
靜默的凝滯的大廳里,這一聲提問像石頭丟進湖里,“噗通”。
現場瞬間亂了,質疑聲驚詫聲像水底的氣泡一樣從各個角落冒出來;人們的議論都壓得很低,但宴會廳里還是吵得像放飛了一群馬蜂。
好在來的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時的慌亂後,很快又鎮定下來,沒人有什麼太過失態的舉動。
伴娘伴郎急急忙忙地把余安琪抬出了宴會廳,常亦彬跟著跑出去了,新娘的父母也跑出去了。證婚人咳嗽一聲,把話筒遞給司儀,司儀很熟練地講了段笑話,試圖緩和氣氛。
“天太熱,中暑了,”常阿姨在邊上說,“真是不好意思,大家繼續。”
“……我去去就來。”許艾听見葉負雪說。然後她挽著他的那只手被他輕輕一拍,她下意識地松開了,葉負雪便隨著常阿姨的助理走出宴會廳。
許艾听到賓客里又響起一陣議論,關于新娘,關于新郎過去的事,關于跟著出去的長衫先生。
“……還以為會靠譜點……”她听見常老爺子的聲音了。
“那個人是誰?剛才常太太領著走了一圈,我都不知道是哪位。”不遠處的另一人。
“知道常亦彬之前那個女朋友嗎?听說……”
“哈,所以請了個瞎子先生來鎮場?”
四周響起低低的笑聲。
許艾側頭朝四周一瞥,都是一樣的眼神,一樣的語氣——和這些年里她看見的,听見的,遇見的,撬開她緊閉的雙眼和捂死的耳朵,用帶倒刺的釘子鑿開她的顱骨的那些東西,完全一樣。
許艾放下杯子,走出會場。
她不知道新娘休息室在哪兒,不過半路遇上了一個伴娘。她問她葉先生去哪兒了,伴娘琢磨了一會兒“葉先生”是誰,然後給她報了樓層和房間號。
許艾道了謝,她看到伴娘手里拿著新娘的捧花。
主角暫時離場,但戲還是得演下去——畢竟“大戶人家,好面子”。
許艾走到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好一會兒才有人過來開。
“……許小姐?”助理在門後為難地看著她。
“請進來吧。”常亦彬的聲音。
許艾跟著助理走進房間。這是比她和葉負雪的房間更大一些的套房,客廳鋪著花紋繁雜的手工地毯,頂上是一盞古樸雅致的吊燈。
新娘被安置在沙發上,眉頭緊皺,面色慘白。她直挺挺地躺著,像一個換下來的塑料模特。
她的戒指還在常亦彬手里,沒來得及戴上。
“怕家里又出事,我們昨天就住在酒店了,”常亦彬說,“玉佩也沒敢離身。”說著他從脖子上扯出自己那一塊,展示給許艾看。
“沒關系,”葉負雪說,“不會有大礙的。”他就坐在新娘旁邊的位置上,袖口挽到了手肘。
許艾看到茶幾上擺著三個杯子,一個是空的,一個里面盛了半杯清水,一個蓋著蓋子,有一團渾濁的霧氣在里面翻滾流動。
看來葉先生已經開始工作了。
葉負雪拿過備好的紙筆,取出一小瓶墨水,倒進空杯子里。他用這點墨水潤了潤筆尖,在紙上寫下一個“葉”字。
墨水從筆尖上淌下,沿著他的手勢流動。最後一豎收勢而止,葉負雪一提手腕,紙上的墨水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順著“葉”字的筆畫,盡數收回筆中。
紙面上干干淨淨,什麼都沒留下。
葉負雪說了聲“失禮”,然後一手托起新娘的左腕,一手提著毛筆,在她腕上的靜脈交匯處,細細寫下一行文字。
許艾看不清,也不好意思湊過去看。片刻之後,葉負雪停下筆,又換了一邊,在新娘的右腕上書寫。
許艾看了看旁邊的常亦彬,他臉上的焦慮不是假的;旁邊新娘的父母也是真真實實地皺眉嘆氣。只是常阿姨大概還在宴會廳接待客人,一直沒有出現。
許艾轉頭朝窗外一瞥。套房在19層,居高臨下,一眼就能把地面上的布局看得清清楚楚,停車場里的汽車看上去就像微縮模型。
她看到酒店正對著的馬路對面,有一個小公園。公園的結構非常簡單︰石桌石凳石門,還有幾塊綠化地,和一個花壇。
許艾又看了一眼,就要轉身回去。
——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于是又回過頭。
從19樓上往下望,花壇是一個完整的,標準的八卦形。
許艾不懂什麼玄學,只在看的時候大概了解過八卦的意義——眼前這一個,傷門正對著酒店。
……不知道這樣的布局有什麼用意,但直對著傷門,想必不是什麼好事。許艾又看了會兒,覺得不太舒服。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沙發上的新娘一動,發出一聲淺淺的喘/息。
余安琪醒了。旁邊的人立-->>
刻圍上前去,葉負雪抽身站起來,背著手退到一側。
“謝謝葉先生!謝謝葉先生!”余家父母摟著女兒,對他連聲道謝。常亦彬也說了聲“謝謝”,然後倒了水遞到余太太手里。
余安琪好像還沒回過神來,眼神茫然,湊到嘴邊的水也沒顧著喝;她看看天花板,看看窗戶,看看吊燈,看看身邊的人,然後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新娘長出了一口氣,視線虛浮著抬起,找到了人群之外的葉負雪。
“謝謝葉先生。”余安琪說,她嘴角一挑,笑容疲累,神情臉色看上去都像大病了一場。
所以為什麼要這麼急著結婚呢……許艾想。
葉負雪又交代了幾句,兩人就一起離開了房間。
回去宴會廳的一路上,許艾本想問他花園八卦的事,但看葉負雪似乎不太高興,臉色也不好,于是默默地咽回話頭。
“不如我們早點回去吧。”進電梯的時候,許艾說。
葉負雪停了停︰“還沒結束。”
許艾一愣︰“事情還沒完?”
“婚禮還沒結束,”葉負雪說,“既然是來參加婚禮的,提前走了總不太禮貌。”
……宴會廳里的那些人,才是不太禮貌。許艾閉嘴不說話了。
兩人剛到宴會廳門口的時候,就听到司儀扯著嗓子在倒數計時,樂隊跟著敲起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然後是一陣女孩子的歡呼聲,清脆婉轉里藏著躁動。
新人都不在,能有什麼值得歡呼的事?許艾推門進去了。
剛才的伴娘站在台上,正高高拋出新娘的捧花。台下穿著各色長短禮服的名媛千金們提著裙擺一擁而上,那捧搭著洋桔梗的玫瑰在一雙雙白嫩縴細的手掌間蹦跳了幾下,最後被一只手接住了。
是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姑娘。
——“恭喜這位小姐!”
歡快的音樂再度響起,其他女孩子拍著手祝賀她;白裙姑娘驚喜地一揚眉,一低頭,嬌羞地靠在和她同來的男士肩上,兩人在全場的注視中,且說且笑地走開了。
大廳里始終保持著愉悅而優雅的氣氛,就像許艾曾經熟悉的任何一場“名門宴會”。她看到常阿姨也站在人群中鼓掌;留意到自己的眼神,對方朝她頷首致意,然後繼續與身旁一位先生交談了。
……什麼兒女大喜,說到最後,一邊展示家底,一邊拓寬人面,從功能上來說,就和閱/兵/式是一樣一樣的,許艾想。
自己小時候參加的那些婚禮,不知是年紀小,還是只顧上吃了,才沒看出這些門道來。
不過許艾記得,媽媽很喜歡參加婚禮,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那個‘先生’回來了。”她听到旁邊一個聲音說。
果然,這話剛說完,兩人身旁的人群微微靜了一靜;許艾感覺到身上的每個毛孔都黏上了視線,就像在春天里穿過一排飄絮的柳樹。
難受,煩躁,還有點想打噴嚏。
那些議論聲又響起來了,夾著低低的笑聲。站在角落里挑著眼嘲笑他們的人,和十幾分鐘前舉起酒杯恭維他們的人,大概是同一批人。
許艾看到常老爺子朝這邊望了一眼,又很快轉開了頭。
“你有事的話,不如先走吧。”葉負雪突然開口。
許艾朝他一看,面具下的半張臉平靜又坦然。
這大概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的另一種表達。
“沒事,”許艾說,“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跟你一起走。”
葉負雪愣了一愣,然後點點頭。
——“葉先生。”旁邊突然有人出聲招呼。
許艾循聲一看,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一身花里胡哨的亮面禮服,下巴上蓄了一撮小胡子,個子不高,油頭粉面,手上的戒指比紐扣還大。
小胡子朝二人揚了揚酒杯,然後繼續開口︰“听說你是專門從事……那方面工作的,能不能幫我看個八字?”
身邊的人群又笑了。許艾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就和“來來來,給大家背首古詩”一個意思。
葉負雪倒是認真地轉過身來了。
——“這位先生怎麼稱呼?”搶在葉負雪開口前,許艾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攔住了他的話頭。
小胡子稍微有些驚訝,然後笑了笑︰“姓吳,口天吳。”
“吳先生,”許艾直視他——對方太矮,她都不用抬頭,“倒不是我多管閑事,不過看八字這個……你可是認真的?”
小胡子一愣,然後挑了嘴角一笑︰“是啊,當然是認真的。常家的喜酒帖子,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收到的,”他說著看了看周圍西裝革履的賓客,“雖然我不知道葉先生有什麼過人之處,不過他既然能在這里,那想來肯定不是尋常走江湖的瞎——算命先生。”
小胡子擠眉弄眼地一笑︰“所以我特地過來討教,希望先生能透點天機,透點彩票號碼……”
周圍發出一陣悶悶的哄笑。
許艾也笑了,在笑里隱蔽地“哼”了一聲︰“哪里哪里,我之前也覺得常家這樣的門戶,座上賓肯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天到了一看,”她朝小胡子挑去一眼,“也有挺接地氣的嘛。”
小胡子的笑容顫了顫,站直了,認真地打量許艾。
許艾一點都不虛,昂起頭挺起腰——加上3公分的鞋跟,她覺得自己還比他高一些。
小胡子似乎不喜歡被女人俯視,他直接轉向葉負雪︰“那葉先生就幫個忙,露兩手,讓我們見識見識唄?”
“看八字呀,”許艾又笑嘻嘻地攔住了他的話頭,“不知道吳先生有沒有听過‘算命算命,算完沒命’的說法?”
小胡子把笑臉一收,朝許艾瞪了一眼,又立刻挑眉咧嘴,似笑非笑︰“沒听過,求長見識。”
許艾皺了皺眉,小嘆了一口氣。
“算命這回事,都是先生開了你的命盤,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讀出來的。命盤呢,一旦打開,就要往外泄運;開一回就要泄一回運,開一回就要丟一回福氣。有些人是天生福大命大,算個命也沒什麼——福氣足,夠用,”許艾停了停,“可是有些人嘛,自己命中本就福薄,全仗著老子賺來的家財一天天供自己揮霍;這種人,本來也就坐吃山空了,偏還要算什麼命,好不容易借來的福分,哪經得起算啊?”
她又一揚脖子,目光俯落在小胡子臉上。
“所以我剛剛才問,吳先生是當真要算這個命嗎?”
宴會廳里非常安靜,只有樂隊還在不知所措地繼續演奏。
許艾悄悄朝葉負雪瞥去一眼︰對方面無表情,但稍微仔細一看,嘴角似乎微微上翹。
許艾稍微松了一口氣——以上內容,全是她憑著飽覽天下宅斗的閱讀量和知識儲備,信口開河,臨場發揮,現編現騙。
但被騙的那一個,好像信了。
就算沒信,也被(成功)氣到了。
小胡子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他皺著兩截短眉,眼神暗沉,還不如他手上的大戒指亮。
“你是哪位?”他抬頭對上許艾的視線,“哦,剛剛常太太好像介紹過——是葉先生的未婚妻?”
小胡子“哈哈”笑了兩聲︰“太可惜了吧,這麼漂亮的大姑娘,偏偏嫁了個瞎子——你是自己想不開呢,還是被家長包辦,不嫁不行,還是——”他停了停,眯著眼望向許艾,“還是你們許家……心里打著別的主意?”
連樂隊都停下來了,片刻之後,又在常太太的示意下開始奏一支熱熱鬧鬧的調子。
然而再吵的曲子也沒能蓋住話題中心。
“我听說,和葉家定親的許家,原本也是戶有錢有勢的土財主,”小胡子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可惜當家的不听勸,非要娶個爹娘不認的老婆回來,”他又是一停,恍然大悟地一揚眉,“听你剛才這麼說的,你爸爸不會也是算命算多了,把老婆算死了,家財算沒了……現在只好讓自己親女兒——”
他的話沒有說完。
說不完了。
眾目睽睽之下,小胡子的眼楮一瞪,嘴巴猛地張大,然而嗓子里只有氣在進進出出,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圍的人慌了。酒店服務員匆匆忙忙地趕來,檢查他的情況——一切正常,能走能跑,別人去扶他,他的勁頭比對方還大。
他什麼事都沒有——除了說不了話。他直戳戳地拿手指對著許艾,然後被四個人高馬大的助理架走了。
人群里又浮起一陣議論,很快靜下,周圍的人散了,仿佛剛才的對話不曾發生過。
只有許艾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
剛才,她听到身邊的葉負雪輕輕說了一個字——“靜”。
許艾,20歲,7歲那年沒有了媽媽。
最開始的兩年是最難受的。那時年紀小,又愛氣又愛哭。看到別的小朋友放學有媽媽接,她要哭;課本上學到“媽媽愛我”的課文,她要哭;電視上動畫片重播了,她想起這一集以前是和媽媽一起看的,又要哭。
哥哥說,那時候,她每天晚上都是紅著眼楮睡的。
哥哥說他都不敢欺負她了——她一哭起來,他自己也會想到媽媽,然後跟著一起掉眼淚。
後來許艾漸漸大了,也不怎麼紅眼楮了。她還是經常想起媽媽,提起媽媽——然後和哥哥爸爸一起說說媽媽當年的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一陣,往媽媽的照片前放個隻果,放個橘子,放把糖,就繼續過日子了。
畢竟媽媽以前經常說,成天哭哭啼啼的,人難過了,日子也難過了。
許艾覺得媽媽說得對。所以再沒有什麼事能讓她紅著眼楮睡覺。
哪怕後來家里日子真的難過了,大家也沒有比媽媽剛去世的那時候,更傷心一些。
但許艾完全不想,根本不想,絕對不想,听那些不相干的人,一字一句,輕描淡寫,添油加醋地——提到媽媽。
他們算什麼東西?也配說她?
他們認識她,還是見過她?
從八卦里听來的人名,用沾著口水沫的想象摳挖出一點點故事情節,然後嘻嘻哈哈地蓋章戳印,再當八卦講給下一個人——還不用負半點責任?
許艾忘了自己是怎麼從宴會廳離開的。那一段記憶完全是空白。
她只斷斷續續地記得自己進了電梯,下樓,出酒店,攔的士,上車……回過神來一瞥眼,看到葉負雪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
默不作聲,面無表情。
然後到了兩人住的酒店。
葉負雪在電梯里把房卡給她,什麼也沒說。她也不想說,上下嘴唇實在太沉,抬不動。
然後許艾開門,進門,又開門,又進門——然後她一甩手,把臥室的門摔上了。
剛才在宴會廳里的對話,一寸一寸地在腦中重現,就像從水面下浮起的冰塊。
冰冷,堅硬,使勁按也按不下去。
等意識到的時候,許艾發現自己倒在床上,摟著被子,臉埋在枕頭里。
大張著嘴,似乎要哭。
……算了,哭就哭吧,許艾想。
然後是一場毫不遮掩,毫不客氣,毫不忍讓的嚎啕大哭。哭濕了枕頭,哭得額頭陣痛,全身僵硬。
這是她成年以來第一次出聲的哭泣。
許艾想起媽媽說,遇上傷心事哭一頓,哭完就不要再記得了。
今天的事,甚至還算不上“傷心”。
都不配讓她用“傷心”。
理智慢慢回來之後,許艾喘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對面鏡子里的姑娘臉紅眼腫,頭發亂得像草窩,難看得要命。
她沖著鏡子扁扁嘴,“哼”,然後去洗臉。
現在應該是傍晚,不知道葉負雪又有什麼安排,還需不需要繼續做“保鏢”。許艾打開房門,準備找他問問。
——不用找了,那個人就站在她門口,手里捧著一束花球。
長衫,花球,這個時間點,門口。
許艾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好,她眨了眨腫痛的眼楮,最後說了句——“……在這兒干嘛?”
葉負雪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花球給她。
“剛剛余安琪送來的,”他說,“說是謝禮,給你的。”
“……為啥要給我?”
“她說剛剛拋的是備用花球,不是她拿在手里的那個——這個才是真貨,所以給你。”
根本不是回答,許艾也听不懂。
葉負雪又猶豫了一下︰“她說……女孩子收到這個都會高興的——真的嗎?”
許艾的腦子轉了兩下,轉過來了。
“是會高興——不過給我就浪費了。”她說著走到茶幾旁邊,把新娘的捧花插到花瓶里。
身後的人又猶猶豫豫地開口︰“剛才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許艾沒有做聲。
葉負雪也沒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小聲罵了一句。
一如既往的“小朋友”式用詞,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但被他小聲小氣地說出來,反而有種意外的效果。
許艾“噗”地笑了。
葉負雪愣了一下,然後跟著笑了。
“不如我們今晚就回去吧。”笑完之後,葉負雪說。
許艾有些意外︰“常家的事情結束了?”
“還沒有,我覺得還沒有,”葉負雪說,“不過,你不高興的話……”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在原地站了一站,然後走上前來,遲疑著伸出手,摸了摸許艾的頭。
“不要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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