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艾跟著葉負雪出了房間,上了走廊,進了客廳——陳玉臨已經在那兒等了一會兒了。許艾看到他低著頭坐著,雙手緊緊抓著膝蓋,指尖都抓得發白了;同樣的姿勢和神情,她只在手術室外見過。
兩人剛在門口出現,陳玉臨立刻站起來迎接。
上次只是遠遠一瞥,許艾基本沒看清他的臉,現在面對面地站著,她覺得這位著名男演員,比他在電視上的扮相少說老了10歲。
青黑的眼圈,刀刻似的法令紋,還有松弛的臉頰和油膩的額頭……雖然背影還是挺拔如松,但繞到正面這麼一看,陳玉臨幾乎是知天命的年紀了。
7月里,他還穿著長袖襯衣,扣子一直扣到頂。
葉負雪落了座,許艾也跟著在旁邊坐下。她順便朝窗外瞥了一眼——走廊外的樹上,欄桿上,密密麻麻,落滿小鳥。
剛來的時候她見過的那些“小朋友”們,統統到場了。
……這又是干嘛,強勢圍觀?許艾正想看看祖奶奶在不在,旁邊的陳玉臨突然開口︰“這位是?”
許艾習慣了,直接回答︰“表妹。”
“……有些我不方便處理的事,就交給她代辦,”葉負雪補充解釋道,然後轉過話題,“王總怎麼沒有和你一起過來?”
陳玉臨又看了許艾一眼,然後正對葉負雪,猛地站起來,“呼”的一聲鞠了個躬︰“上次是我太失禮了,是我不對,葉先生不要跟我一般見識,請多見諒。”
葉負雪點點頭,不知道是贊同“太失禮”,還是願意“多見諒”。
“跟王總也沒有關系,是我求了他幫我引薦的……上次回去之後,他也罵過我了。”
葉負雪又點點頭︰“你先坐吧。”
陳玉臨坐下了。“其實來這里之前,我也找過很多別的……”他的語氣驟然一提,“都是些騙子,沒一個有真本事的!錢花了不少,什麼事都沒做成!”
葉負雪點了一下頭。
陳玉臨吸了一口氣︰“我知道葉先生和他們不一樣,王總也說了,他公司的事全都是你幫忙……希望葉先生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現在只能求你了!”
他說著又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明叔及時地進門,伸手一攔,順勢在他旁邊放下一杯熱茶。
許艾看了葉負雪一眼,面具下的半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她想,他听過的請求,大概比自己听過的歌還多。
“我摸爬滾打十幾年,終于熬到出人頭地,能養得起老家的父母……我不能被這點事毀了!”陳玉臨說。
葉負雪輕輕吐了一口氣︰“說說到底是什麼事吧。”
陳玉臨驚喜地一揚眉,然後遲疑著看了看許艾。
……干嘛看我?許艾還在琢磨他的眼神的時候,陳玉臨已經站起來,伸手解開了襯衣的扣子。
從扣到頂的第一顆開始,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許艾立刻站起來要走,然而旁邊的葉先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看得見他在干嘛?”許艾小聲說。
“看不見,”葉負雪坦然地答道,“所以你不準走——說好的,中途不能離開。”
……好好好。許艾把剛挪起一寸的屁股又放下去了。
陳玉臨脫掉了襯衣,襯衣里面是一件淺色的緊身衣,料子似乎有些厚;他又伸手扯住衣服下擺,往上一剝,嘴里咬出一聲低吼。
他的上半身完全赤/裸地呈現出來了。
——陳玉臨的皮膚上遍布傷痕,看起來似乎是割傷,長長短短,深深淺淺,有些早已結了暗紅的痂,有些還在滲出血水,緊身衣的里子上斑斑點點一片血糊。
“兩年前突然出現,到現在了,一天也沒好過。哪怕今天愈合了,明天又會繃出條新的來,”陳玉臨說,“涂過藥,縫過針,驗過血,出國找過專家——治不好。”
傷痕橫豎交錯,從鎖骨到臍下,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從釘板上滾過。
“倒是死不了——只是疼起來生不如死。”陳玉臨又補充了一句,然後望向許艾。許艾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馬上要把畫面講給葉負雪。
——“女人。”
——“女人。”
——“有女人的味道。”
窗外突然又傳來輕輕碎碎的聲音,一听就知道是“小朋友”在說話。許艾轉頭一看,那群鳥兒都圍到了窗邊,一顆顆腦袋擠在一起,透過花格窗朝這邊張望。
听它們這麼一說,許艾又朝陳玉臨看去。
他身上的傷口很像割傷,但仔細一看,又像是被什麼利器劃傷的。
不對,傷口並不平整,與其說是被利器劃的,倒更像是……被長指甲抓傷。
又尖又硬的指甲,狠狠地刺入皮肉,抓,剜,撕扯——
許艾又挪起屁股要走,又被葉負雪一把拉住。
“你看見什麼了?”葉負雪問。
許艾支吾著把情況告訴他。葉負雪點點頭,示意陳玉臨走到面前。
然後他伸手按住他胸前的一條傷口,順著血跡輕-->>
撫而下,像在感受傷口的深淺和寬窄。
“如果治不好的話,這直接影響我的戲路發展,”陳玉臨說,“不但只能穿長衣長袖,稍微激烈一些的動作戲也沒法拍了——動一動傷口就會裂開,渾身是血。”
葉負雪收回手指,搖了搖頭。
“我也幫不了你,”他說,“這些東西是活的。”
陳玉臨的眼神一怔。
“活人的執念,除不掉。”葉負雪說。
“活人?”陳玉臨說,“你是說我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活人?”
葉負雪點點頭。
“可是我也沒有得罪人啊。”陳玉臨說。
葉負雪停了一下,然後重復了他的話︰“沒有得罪人?”
陳玉臨點點頭,然後開口說了聲“是啊”。
葉負雪笑了笑。
——“撒謊。”
——“撒謊。”
——“他在撒謊。”
許艾又听到“小朋友”說話了。
“我出道這麼多年,小心翼翼兢兢業業,最近兩年才剛剛有了出頭的機會——我怎麼敢得罪人?”陳玉臨說,“我沒有後台也沒有後路,全靠老天爺給的好運走到現在——我哪來的底氣得罪人?”
許艾想起昨晚看到的一些報道︰陳玉臨無論走紅前後,在片場都十分謙遜低調,對身邊的人也客客氣氣,沒有半點架子。在采訪中被記者無端拿來和別的年輕演員做比的時候,他也是一邊打哈哈,一邊巧妙地轉移話題——畢竟他在娛樂圈低層蟄伏多年,比那些年輕氣盛的新人“懂事”得多。
許艾想了想,開口了︰“陳先生之前……是不是有過一些緋聞?”
陳玉臨愣了一下,馬上撇嘴一笑,自嘲的苦笑︰“都是經紀公司的運作。別說有些緋聞對象我沒見過,甚至還有一些,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個編出來的名字而已。”
“李倩她也是‘商業合作’,互利互惠的事。”陳玉臨說。
那還有什麼能跟“女人”和“得罪”有關的事?許艾想不出來了。
陳玉臨又問︰“真的沒有辦法了?”
葉負雪點點頭︰“你傷口里的是生魂,只要對方的執念還在,永遠好不了。”
永遠好不了。
陳玉臨看著他,視線幾乎要穿透葉負雪的面具;確認對方沒有後話之後,他大嘆了口氣。
許艾大概明白他的心情︰他已經37歲了,中年爆紅原本就是意外——誰又知道這個“意外”的余波能維持多久?
陳玉臨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穿上衣服。他的手幾乎稍微一動就會牽扯到傷口,他咬著牙才扣完了全部扣子。
“我再去找找醫生吧……科學和玄學都試一試,”陳玉臨自言自語地說,“下周本來還有個武俠片的試鏡——江湖大俠,我還從來沒演過古裝劇,還指望靠這片子拓寬戲路,不過現在肯定不行了,”他又自嘲地笑笑,“我就想趁現在還火著,多掙點錢,至少讓家里父母安心。”
然後他道了聲謝,轉身要走。
“你先留一步。”葉負雪叫住他。
陳玉臨腳步一頓,幾乎是跳著折返回來。
“如果只是維持到下周,那我可以幫你。”葉負雪說。
陳玉臨的眼楮瞬間一亮。
葉負雪讓陳玉臨再次脫了上衣,挺腰坐在椅子上。然後明叔送來了一疊白紙。
許艾沒見過這樣的紙︰比宣紙更輕更透,但又十分挺括;葉負雪拿起一張來,屈指一彈,紙面甚至發出“嗡”的錚響。
窗外傳來“呼啦啦”一陣響動,許艾轉頭一看,“小朋友”全跑了。
雖然她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但她直覺她也得走。
“留下,”葉負雪說,“說好不能中途離開。”
許艾扁扁嘴坐下了。
她看到葉負雪拿著那頁白紙走到陳玉臨面前,用一個尖角在他喉尖上輕輕一劃,一滴血立刻落到了紙面上。
下一秒,陳玉臨全身的傷口都綻裂開來,赤紅的血水從每一道裂口中噴出——然後在空中被引流到了葉負雪手中的白紙上。
陳玉臨喉頭的傷口中漸漸冒出黑氣。他仰著頭張著嘴,但說不出話來,只能把眼楮瞪得死大,大口大口地喘氣。
白紙很快被染透,陳玉臨身上的傷痕卻漸漸變淡變淺了,他的呼吸也逐漸平穩下來。從裂口中涌出的血水越來越少,最後一滴半透明的液體落在紙面上的時候,葉負雪手腕一提,移走了那頁紙。
紙面早已一片通紅,但一滴血都沒有滲下。
陳玉臨身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傷疤了。他長而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呼出,手指撫著自己的胸膛一寸一寸地移動。
——沒有了,剛才還滴著血的駭人的傷疤,一條都不剩了。
葉負雪劃了根火柴,點燃了那頁紙。
火焰中,依稀能听到一個女人痛苦的尖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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