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听葉負雪說,有些話他不方便當面講,需要自己轉達的時候,許艾只是覺得——他可能是因為剛剛罵過人家,有些害羞,所以不想親自出面。
雖然不許她當面打開紙條這件事有些可疑,但紙條上的話非常正常,謙遜有禮,進退有度,完全找不到任何“不方便”的東西。
所以果然是因為害羞吧?
幾分鐘前,許艾是這麼想的。
但現在她已經看到了第二張紙條。
——[屏蔽]了個[屏蔽],還真的都是些不方便當面講的話啊!
許艾把紙條飛快地掃了個遍,事發經過她基本了解了,只是沒找到半個能說的字。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竟然有人能在完全不帶髒字,完全不用粗話,完全遵守語法規則的情況下……把話說得這麼難听。
然而那一聲“听我說”已經說出了口,現在對面四個人八個黑眼圈全都盯著她;連那個屁孩都不哭了,鼻涕吸溜吸溜的,眨巴著眼楮看她。
必須說點什麼了。許艾又掃了一眼紙條,整理了段落大意。
“是這樣的,諸位不要生氣,”許艾再次清嗓,拿出了宅斗劇的演技,“表哥可能表達上不太妥當,但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沒能把話說明白。”
趙太太“哼”了一聲,坐下去了。
“剛才那幾句都是他發自真心的勸解,不過可能沒顧及你們的感受,所以不太好听。”
趙老太太不說話了。
“那葉先生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趙先生說,“他上午來的時候,我全家為了求他,好話說盡,就差給他跪下了!他倒好,哼都不哼一聲,轉身就走——有這樣的嗎?!”
許艾剛要說話,原本已經坐下的趙太太又拍了桌子站起來︰“對啊,有這樣的嘛!我婆婆差點給他氣死!本來我都說別來這一趟了,老趙非說葉負雪就是這麼個鬼脾氣,心還是好的,多說說肯定會給幫忙——哈,幫忙?我看他就是把人氣死之後再發死人財的吧!”
“拉千刀的齪瞎子!我看也毛得了不起!”老太太扁著漏風的嘴罵了一句,這一次許艾听懂了。
許艾吸了一口氣。
跟他們比起來,陳玉臨剛剛說的那幾句,簡直溫文爾雅得像言情劇台詞。
許艾改變主意了,不跟他們客氣。
“你就直接告訴我,葉負雪說了啥,”趙先生說,“我家這生意,他到底是接不接了?”
許艾看了他一眼,沉下嘴角︰“那我就說了。”
四個人又靜下來。
“表哥的意思是——你們家先人活著的時候有多大能耐,死了之後,還是多大能耐。”許艾一字一字地說。
客廳里瞬間一靜,吸鼻涕的聲音都停了。
“老人家在世的時候做不到的事,你們還指望他死了能做到?他活著的時候沒保住自己的小金庫,讓人一張紙條舉報揭發了,現在你們還妄想他能保佑你們的皮包公司紅紅火火?他活著的時候就是個仗著雞毛令箭貪贓枉法的小官,你們指望他保佑你們升官——怕是不行,要行他自己早行了;發財——可以倒是可以,只怕長久不了,畢竟他也不知道什麼發財的正道,誰知道會不會跟他一個下場。”
這一段話說完,客廳里還是靜著,只有椅子上的鼻涕蟲斷斷續續地吸了吸鼻涕。
許艾繼續開口︰“你問表哥什麼意思?我來替他說︰希望你們心里有點數,放過自家老爺子——他活著的時候為自己的贓款擔驚受怕,死了還要操心你們這群不孝兒孫坐吃山空,你們能不能有點出息,要錢要房子自己去掙,別再給他增加負擔了?”
以上這段不在紙條上,是臨場發揮。
許艾,20歲,動口不動手這件事,沒有虛過誰。
趙先生臉上的肉又開始哆嗦了︰“你——”
“你們這些人啊,一把年紀,上有老下有小——上指望老的保佑,下指望小的成才,”說著許艾看了一眼那鼻涕蟲領子上的貴族名校校徽,“你們自己呢?給老的燒柱香,給小的交了學費,就沒你們的事了?毛孔里滴出來的懶汁要是能變成石油,倒是能供你們十代吃喝不愁——下次求先人的時候順便把這個願望也帶上,反正都是實現不了的,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鼻涕蟲不吸鼻涕了,低著頭偷偷看他媽。
“最後再給你們總結一下表哥的意思——你們家先人是指望不上了,他也沒辦法;有求死人的工夫,自己爭氣點,不比燒香拜佛強?”許艾頓了一頓,視線一掃,“夠清楚了嗎?不清楚我可以再舉幾個例子。”
趙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剛才他坐著的時候,許艾還沒覺得怎樣,現在他往客廳中間一站,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房間的光線都被擋得暗了一暗。
“你的廢話我也不想听,”趙先生大步走到她面前,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橫肉朝許艾落下,“就給我一句準話︰葉負雪是不是不準備再和我們趙家來往了?”
許艾遲疑了一下,沒開口——這事她可做不了主。
“讓他自己過來說。”趙先生說。
“我覺得-->>
我說的已經夠清楚了,”許艾坐在椅子上看他,“你是要听他本人再把這些話重復一遍?”
趙先生“嗤”地一笑︰“我是怕他忘了,我家老頭和他爺爺是什麼交情。”
這句話一甩出來,坐在旁邊的兩位太太又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了。
作為“遠房表妹”,許艾覺得,按常理來講,自己的戲份已經結束。但要她敗退在“祖上交情”這種屁話上,她又有點不太甘心。
她轉頭去看明叔,然而對方又不見了,可能是在她專心嘴炮的時候離開的。
“你去叫他出來,或者我們過去找他,”趙先生說,“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我們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要是親口說一句——”
客廳的門開了,門軸“吱呀”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葉負雪背著手從外面進來了。
趙家的幾人立刻正了正坐姿。趙先生也客氣地讓到一邊。
“……負雪。”他叫了他名字。
葉負雪點點頭︰“趙先生。”
趙先生訕訕一笑︰“我剛剛和你表妹聊了會兒,她說——”
“她說什麼,都是我的意思。”葉負雪打斷了他的話。
然後他徑直繞過他,在許艾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上首兩張椅子,一左一右。
趙家幾個人又面面相覷。趙先生提了提嗓子︰“你是說,你確定不管我們家的事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家葉老爺子——”
“記得記得,”葉負雪說,“我爺爺要是還在世,看到趙家成了這樣,想必也不會高興。”
趙先生的臉色緩和了一點。
“所以今天我就替他斷了這家世交吧。”葉負雪說。
已經進入看戲狀態的許艾默默抽了一口氣。
兩家世交,說斷就斷?雖然她已經大致知道了趙家是個什麼情況,但畢竟也是“祖上有交情”的,這麼不給面子?
許艾吃了一口不存在的瓜,突然想起一個事來。
——葉負雪當初退婚,又是因為什麼?
葉家退婚的時候,許艾還在上初中,對這件事毫無實感;但今天正好目睹他“斷世交”——從爺爺輩開始的交情,斷得這麼干脆利落,想來當初退了這沒見過面的婚約,肯定也沒讓他猶豫多久。
——那到底為什麼要退婚?
難道自己許家也暗搓搓地做了什麼事,讓他覺得顏面無光?
許艾吃不下瓜了,連明叔把吵吵嚷嚷的一家人送走,她也沒有太留意。
屋子里只剩下兩人的時候,葉負雪喝了一口茶,對許艾說起了趙家的事。
“當初來找我,說是家里鬧鬼了,每天晚上入夜後,都听到有人走來走去,唉聲嘆氣——”
“……不用說了,嚇人,不听。”許艾攔住了他的話頭。
葉負雪反應過來,“哦”了一聲,笑笑,站起來要走。
“離晚飯還有會兒工夫,還下棋嗎?”他問。
許艾坐在椅子上,沒動也沒說話。她想問問他,當初為什麼要退婚,是不是因為許家做了什麼……沒那麼光明磊落的事——但又覺得無從開口。
“怎麼了?”葉負雪問。
許艾抿抿嘴,說不出口,還是換了個話題︰“……你剛才是不是故意坑我?”
葉負雪不太明白地轉過身。
“你剛才那兩張紙條……是不是故意坑我?”許艾說,“那些話也虧你寫得出,哪有人真會當面這麼說的?”
葉負雪愣了一下︰“我以為你說的‘解釋’都是這樣的。”
“……誰告訴你的?”
“小朋友。”
許艾恍然大悟,為什麼會覺得紙條上的語氣似曾相識了。
跟她剛來那時候,“小朋友”們在園子里擠兌她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
“我小時候沒出過家門,就和他們一起玩,這些話都是他們教我的,”葉負雪說,“我也沒和人吵過架……難道不應該這麼說?”
許艾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理論上來說,吵架確實就該這麼吵,並且他還吵得段位很高。
“……下次別和小朋友一起玩了。”許艾說。
葉負雪想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不過你剛才看完紙條覺得不對的話,沒必要和他們懟起來啊——你可以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許艾“哼”了一聲︰“他們說話太難听,我不高興。”
“他們也說你了?”
“沒有,但我就是不高興。”
葉負雪又想了想︰“那下次那個演員再來的時候,我自己去跟他‘解釋’吧。”
許艾剛要點頭,突然反應過來︰“那個演員?”
“剛才來過的那個,”葉負雪說,“他還會來的。”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