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這話是什麼意思?”誰知甘媽媽也跟著冷笑一聲,竟當面就頂起了三娘子,“老奴在大廚房干了多年的活兒,這舌頭向來是利索的,夫人說我老太婆是非顛倒黑白不分,夫人且不去問問,我老太婆前兩日請了假回了胡同那是因為家里有事給鬧的,當時老夫人可是允了的。可今兒我回來一瞧,夫人竟就無端端的讓人把我的位置給頂了,夫人這是要過河拆橋麼?我甘老太婆在侯府那可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甘媽媽這口才,讓三娘子不禁眼前一亮,當下感覺肚子都不餓了!
“這也要有河才能拆了橋的,媽媽以為您和我這兒隔著多寬的河呢?”三娘子問的莫名其妙,語氣輕松,像是在拉家常。
話說她是站在石階上的,一眾媽媽媳婦子是站在院子的平地中的,雖石階不高也才三層,可三娘子是背光而立的,眾人是迎光而站的,所以三娘子能將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大家卻不見得能看清三娘子的神情。
“什麼河不河的……”甘媽媽一頭霧水的扭頭看了看一旁馮煥家的,不屑的嘟了嘟嘴,和馮煥家的嘀咕了一聲,“就討厭這文縐縐的人,難怪入不了老太太的眼。”
馮煥家的沖甘媽媽一眨眼,然後立刻仰起頭朗聲對著三娘子道,“家里的妞兒病了,奴婢這才只回家照顧了孩子一日,回來的時候就听說奴婢的活兒被人給頂了,還是夫人出言讓小玲子做奴婢尋常慣做的采辦營收的,奴婢也不懂了,奴婢素日都是仔仔細細的,做事也自問都是讓主子滿意的。怎麼這才請了一日的休,回來就被主子給嫌棄了呢。”馮煥家的說著說著就拉起袖子抹起了眼淚,瞧那模樣,還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結果馮煥家的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埋怨聲,在場的每個人好像都有不得不休假離府的理由,好像也一定就是要在那一天,一個大廚房,一下子走了十來個干活兒的主心骨,也真,是,巧!
三娘子冷眼睨著矮了自己一截的一群人,忽然深吸一口氣柔緩的說道,“既大家都有難處,那不如侯府上下就都不要吃飯用膳了,合著讓大家把各自的難處都解決了,咱們侯府再生火起灶吧。”
三娘子聲情並茂,偏話語薄涼。
面前躁動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直晃晃的抬頭去看三娘子,卻偏被她身後刺眼的燈光恍眯了視線。
一時之間,偌大的桃花塢前院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拿捏不準三娘子方才那句話里的意思。這乍一听,三娘子好像是個格外寬待僕役的主子,但那句溫溫柔柔的話其實是怎麼听怎麼別扭的。
“如何?”三娘子又柔聲問了一句,可忽然她的聲音卻犀利了起來,“又或者不如,今兒我恭恭敬敬的喚你們一聲主子吧!”
人群中驟然傳出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與此同時,三娘子已緩緩的下了石階,與眾人平視。
她身形嬌小,可氣場卻一點兒也不弱,一身華服翩然而立,舉手投足間有的全是大家閨秀的端莊風範。一言一語中透出的全是主持中饋的底氣。
“先帝爺薨逝,太子爺登基,新帝開朝議政的第一天,朝臣不齊,其實也不過就是少了臥病在床的一位閣老和有傷在身的鑾儀使大人罷了,可二位大人當時左右也沒有事先遞上請假的折子,皇上當時就說了一句話,家有家法,朝有朝規,請假上奏者即允,若無故不上朝者,今兒不來,那這輩子都不用來了。”
故事,其實是三娘子胡亂鄒的,理,卻是說了明白的。之所以扣上了新帝爺這頂大帽子,是因為三娘子覺得,既眼前這一眾下人都不服氣,那天皇老子的話她們總應該能當了真吧。
“夫人何必用皇、皇上來壓咱們這些、這些命苦的,我們可都是和……是和老夫人請了假的!”鴉雀無聲的當下,甘媽媽硬著頭皮扯開了嗓子,可是這一次,她說的話卻遠沒有剛開始那般利索了。
“我以為如今,我才是內宅的主子。”三娘子一記厲眼掃了過去,直直的看著甘媽媽,冷笑道,“媽媽這是當我三歲孩子好騙是嗎?媽媽願意睜著眼楮說瞎話,我可沒這心情陪著媽媽演戲。媽媽且記住了,主子僕役,銀貨兩訖,侯府給你們月例,你們就該拿錢辦事,這同一天十來個人一起甩活兒不干大搖大擺的回了胡同是幾個意思?是要我這個做主子的八抬大轎去請了你們回來麼?是,天下的事兒無巧不成書,你們人人都說家里有事兒,要請辭回去照料,可我要真的尋了個人一一去和你們的親朋好友對一對話,看看你們到底真是家中有事兒還是隨意拿了敷衍的話來搪塞我的,你們覺得是你們會穿幫呢還是我會啞口無言呢?”
三娘子戾氣乍現,越說就覺得肚子越餓,越餓就覺得越是上火,“人貴在自知,我便覺得,我自認管不了你們,你們若是不想在侯府做了,我這就把你們的賣身契統統的還給你們,侯爺寬厚,我卻不是個宅心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們今兒在這里給我使了絆子,我可以不追究,但從今往後咱們主僕的情分也就算到了頭了,外頭有的是寬厚仁心的主子,諸位就好好的另覓高枝吧。”
三娘子說著,便高喊了一聲子佩。子佩應聲而來,手中還端端正正的捧著一個小木匣子。
“夫人,她們的賣身契都在這兒了。”見三娘子朝著自己使了個眼色,子佩便朗聲的說了一句,然後打開了匣子。
已經有人屏不住開始瑟瑟發抖了,那粗粗的喘氣聲也十分的扎耳,可是三娘子卻視而不見,隨手從匣子里抽出了一張紙朗聲念道,“周娥娣,高油人,夫彭泰興。成化三十一年……”
“夫人,奴家冤枉,奴家是被甘媽媽逼的!奴家家中無事,奴家即可返工,奴家也是一時糊涂!”可不等三娘子念完,那個叫周娥娣的媳婦子已經慌張的“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沖三娘子猛拜,聲音洪亮如鐘。
三娘子默默的看了看那媳婦子,又轉頭看了看鐵青著一張臉的甘媽媽,冷如冰錐的聲音頓時如刀子一般割在了甘媽媽的身上,“媽媽可瞧見了,這就是人心!”
“你……”甘媽媽人都發起了抖,她怕的是當自己發現眼前的這個新上位的二少夫人並不是個軟柿子的時候,後面已經完全沒了回頭路。
“人食五谷,便有所需,今兒你們這些人,那日會跟著媽媽一起鬧事,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你們信媽媽能給你們更體面的待遇,因為信了,所以你們今兒也會跟著媽媽回來。可我就是要給你們瞧瞧,待你們回頭從我這兒領了賣身契以後。你們都去問問甘媽媽,看她是能給你們尋一戶更體面的人家呢還是能保了你們衣食無憂呢?前兩日你們甩手走的痛快,讓主子們吃了憋,現在這隨便找了個借口就又想回來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們覺得這可能嗎?”
“老夫人都知道!”可三娘子剛一說完,一旁的馮煥家的就喊出了聲,“夫人也是明白人,又何必為難我們這一干下人,我們也是……領命行事……”馮煥家的聲音越來越低,一邊說,一邊還偏了頭去看甘媽媽。
可甘媽媽此刻的心卻早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煎熬難捱。來的時候老夫人不是和她說好的嗎,只要她帶著人在桃花塢一鬧開,老夫人就會馬上趕過來的。
到時候三方角逐,以二壓一,二夫人就算有理,也未必站得住腳。
可是如今她們這一幫下人是已經到了,可老夫人卻遲遲不曾出現,這才是讓甘媽媽感覺到背脊發涼的原因。
“領命行事。”三娘子慢慢的重復著馮煥家的話,輕輕的搖了搖頭,“主子怕的是一心二用的奴才,奴才怕的是兩面三刀的主子。其實說穿了,大家都希望對方是誠心相待的,如今你們同我說你們是領命行事,可這令不是我下的,那也就是說你們的心思,不在我這個當家主母這兒,那我還是那句話,我要你們何用?”
是,三娘子就是想要殺雞儆猴,敲山震虎。這一府的奴才她換不得也換不起,可是拿十幾個奴才的前程來換了闔府僕役的謹慎行事。忠心向己,三娘子覺得這是值得的。
更何況,只短短一天的工夫,單媽媽上手大廚房的一應事宜就比三娘子預估的還要快還要穩當,既然如此,三娘子就不怕臨時換人。
本來啟用新人就是擔心內宅庶務會斷了人手出了亂子,而如今這一顧慮已被能干的幾個媽媽丫鬟減少了許多,那明著站在老夫人那邊的這一波奴才,三娘子是不換也要換了。
甘媽媽一口郁氣悶在了嗓子眼兒,悶熱的夏夜,她卻覺得陣陣的寒意從腳底冒起,冷得她整個人直哆嗦。
可忽然,有人從背後猛的推了她一把,甘媽媽一個踉蹌差點就撲在了地上。人群中有些騷動,緊接著,一個,兩個,四個……大家伙兒一個接一個的效仿起了還跪在地上的周娥娣,一邊沖三娘子猛磕頭,一邊喊著“奴婢知錯,夫人高抬貴手饒奴婢一次吧”。
只眨眼的工夫,原本還氣勢洶洶的這幫子下人,轉眼就只剩甘媽媽和馮煥家的兩人僵著腰桿子站在原地了。
“老夫人呢?”眼前的場面讓馮煥家的也直發顫,當即就挪了步子湊到了甘媽媽的身邊,用力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悄悄的問了一聲。
甘媽媽轉頭看了看她,眼里露出的竟滿是慌張,當下只默默的搖了頭道,“不知道……”
是啊,甘媽媽她們自然無法知道,此時此刻的老夫人正被陸承廷堵在霽月齋的內廂房里,母子對坐,劍拔弩張,那周遭的氣氛壓抑得連素來見慣了兩人對峙的袁媽媽都差一點要喘不過氣來了。
“老二。她可是你親妹妹啊!”案頭燭火微晃,時不時的發出“滋滋”的爆芯聲,清脆明晰。
天知道老夫人此時此刻內心的煎熬和恍惚,如今和二兒子對坐,她優勢盡失,沒了丈夫的幫襯,沒了大兒子的幫襯,老夫人想靠小兒子,可小兒子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她自然會把目光投向如今已把控了榮府內宅的大女兒,即便這大女兒是一碗潑出去的水。
“我也是母親的親兒子。”陸承廷目不斜視,看著老夫人的眸子里似染了霜華一般的冰冷無溫。
老夫人被噎住了,當即伸手一掌就拍在了炕桌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呵,你以為你查到了田芳玉的事兒又能證明什麼?雲英早就和榮姑爺成親了,她新婚之夜是不是黃花大閨女只怕連榮姑爺自己都已經記不得了。田芳玉早死了,死無對證,老二,時隔多年你再來翻這舊賬,這點力道,根本掀不起什麼大浪來的。”
“母親以為我要翻的是田芳玉的舊賬麼?”陸承廷搖頭,笑不至眼,“母親未免太小瞧了我,我兜來轉去的查,又怎會只簡單的走一走宣嵐的老路就好?”
老夫人聞言,狐疑的看著面前的二兒子,心里更加就沒了著落。
“母親,榮岱是什麼時候染了毒癮的,您知道嗎?”見老夫人一哆嗦,陸承廷在心中就不由的嘆了一口氣,當下竟忽然有些慶幸自己並非是由老夫人一手帶大的,“雲英過門第二年,榮岱在青花苑玩相公的時候被個小相公哄著第一次吸了五石散,只這一次,榮岱就染上了癮。那之後,雲英也聰明,自己讓人把消息給散了出去,說榮岱是在青樓里尋開心的時候誤食的五毒散,即便以後有人要查,去青樓找前因後果,方向也是錯的。而當年在青花苑知情的那些人其實多半也已經被雲英收買了,不過天下的事,都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
“老二,你,你竟然查你妹妹?”老夫人一听這話,當下連氣都沉不住了,僵硬得挺直了腰就要起來,卻被一旁也是臉色煞白的袁媽媽給偷偷拉住了。
老夫人一愣,看了看一旁的袁媽媽,卻見袁媽媽正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她左右要沉住氣。
老夫人這才穩穩的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既暗中調查的這般清楚,說說看,你到底想要什麼?”
“母親,讓雲英離林婉清肚子里的孩子遠一些。一個榮府難道不夠她折騰的嗎?既她已染指了榮府,若還想再回頭染指娘家,便就是她不顧兄妹之情了。”陸承廷面無表情的直抒心意。
老夫人嘴角一勾,“你這心思一起,她怎會再來要挾你,可笑老二你如今也淪為宣氏那般的人了,你這做法,和宣氏當年又有什麼區別?偏當年你一直都覺得她處事輕賤呢。”老夫人垂了臉,譏諷的話卻字字珠璣。
“母親,別把我說的這般不堪,要不堪。也是你們逼了我的。”陸承廷無奈的看著老夫人,“母親,家族之命對您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父親和大哥尸骨未寒,酒泉之下,若是他們有知,你猜他們知道了咱們侯府如今的狀況,心里會是喜還是憂?雲英的這些事,若母親您想的明白,那到了您這兒以後我便不會再和旁人提及半句,可若是這樣您都還想不明白的話,就算是毀了雲英這輩子。我也會把她一心籌謀她夫君短命的事兒說給姑姑听听的。”
“你敢!”一听陸承廷提及了蕙太妃,老夫人眼眸一閃,終于有些動容了。
“我如何不敢?”陸承廷冷著臉,面無表情,“您于我不過就是生恩,可姑姑對我卻有著知遇之恩,人心肉長,親生母親都能薄涼待我,我又為何一定要如此袒護雲英?”
“你們難道真的要讓安哥兒的遺腹子被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給一手養大嗎?”老夫人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氣,混沌的聲音里夾雜著太多的情緒。
“母親難道以為我會這樣縱虎歸山嗎?”陸承廷也問的五味雜陳。
老夫人靜靜的看著他,忽然淡淡一笑。“林婉清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何來縱虎一說?”
“就是因為不知男女,我才更加不會把這孩子給雲英。”陸承廷繼續沉著反駁,“我知道雲英這輩子都再難生育了,若是留下一個孩子,她就有了可以掌控靖安侯府的墊腳石。母親,不管是男是女,長房這一份卻注定是要留給這個孩子的,把這樣一份獨業留給一個從小跟著外人長大的孩子,我不是生生在給昱哥兒設阻麼?更何況,雲英已經讓林婉清動了不該有的念頭,我若再縱容著她,豈不是等于把自己的位置也拱手讓了出去?”
“難道不好麼?”老夫人指了指陸承廷笑道,“雲英和那孩子,不正好就如同蕙太妃和你麼?同是姑佷,同心為謀。”
“太妃娘娘至今都是為了整個侯府,雲英是嗎?”陸承廷突然沒了和老夫人爭辯的心思,緩緩的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漸露蒼老的老夫人道,“小的時候我總在想,只要我听話一些,您或許就能和看大哥那樣多看看我了,年少之際我又想,是不是我博回功名了您就會多看看我了。我打小跟著祖父祖母,也知您和祖母有怨,所以我和您的母子情分才會變成如今這般兩看不悅的下場,可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與您敵對而立,便是三娘子,也從未起過要從您手中爭權奪利的念頭。很多時候,為人為事,都有無可奈何,也並非我夸大自威,但您說,今日除了我,誰還能挑得起靖安侯府的這個擔子?是雲英,還是小九?小五倒是個萬里挑一的好人才,可偏偏他是庶出,一樣入不了您的眼。但母親,一家人一條心,侯府才能變成從前那樣昌榮有威的侯府,父親已經死的夠損顏面了,大哥也走的遺憾滿滿,難道您真的要眼睜睜的看著雲英把整個侯府都吞入腹中您才甘心嗎?”
“你妹妹不是這樣的人!”老夫人再一次否決了陸承廷的假設,可卻說的自己也沒了底氣。
“是嗎。既雲英不是為了貪圖富貴,也不是為了坐享尊耀,那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又怎會這般上心娘家的事兒?您知道嗎,雲英如今是比宣嵐還不如,宣嵐起碼不會把侯府和娘家混為一談,但雲英卻是個吃在碗里看在鍋里的!正如您說的,太妃和我是一條心,若眼下我甩手不管了,等將來娘娘覺得雲英是個威脅了,母親您猜,太妃娘娘還會不會和我一樣好說話。”陸承廷說完就轉過了身,正要走,卻忽然又止了步,不曾回頭的開了口,“九月皇上會大赦天下,等九月一過,雲姍就要進宮了。母親,咱們靖安侯府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呢,您若還想不通要把這通天的好路給折騰斷了,那從今往後,可就別怪我不顧什麼母子之情了。”說罷,他便拂袖而去。
有些念頭,並非從未在腦海中生成過,可是以前陸承廷不去想,是因為這侯府的榮耀于他的干系真的並不大,他偏安一偶,只要把整個桃花塢打理好了,來日若得了功名,他便能擇府另住,分家立業了。
可如今,侯府這擔子已經重重的壓在了他的肩頭,自古忠孝未必能兩全,他這一路走來,若沒有皇上和蕙太妃的左右扶持,定是難成大器的,那這路都走到了一半,他再來和老夫人談什麼母慈子孝,手足親疏,豈不是太可笑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