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顏牽著顧王氏一路前行，韋望不讓她回頭她就真的不敢回頭，生怕這一回頭，那堆嗜血的蠶蟲已經涌到了背後。
她是沒回頭，顧王氏卻回頭了，扯著嗓子驚呼了一聲︰“啊！”
甦顏當然沒辦法讀出她這一聲驚叫的含義，卻還是跟著下意識的回過頭，恰好看見韋望趕了上來。
越過韋望的肩頭，她看見那群蠶蟲全部聚攏在一起，使勁的撕扯著新鮮的血肉。最初甦顏以為它們是在攻擊昆侖，即刻便反應過來他們竟然是在互相攻擊互相吞噬，一時間整個人都懵了。
韋望趕了上來，徑直捂住她的眼楮︰“別看了。”
“那些要命的玩意兒不都是昆侖養的嗎，為什麼忽然就開始自相殘殺了？”甦顏的聲音微微發顫，“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韋望搖搖頭，“只是能控制它們的人已經不在了。”
“昆侖……昆侖死了嗎？”說出這話的時候，甦顏什麼都分辨不清，什麼都看不明，整個腦子都嗡嗡作響，似乎連邁步也邁不動了。
韋望停下來想了想︰“現在大概還沒死透。”
“發生了什麼事？小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贏了他的？”甦顏從來都不願被人蒙在鼓里，更何況昆侖與韋望之間的生死局勢瞬間倒轉，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原本就不是我贏了他，甚至也不是你贏了他。”韋望答道，“他只是輸給了自己罷了。”
甦顏皺著眉頭︰“我不明白。”
“天下邪道大多如此，一旦出手便必須取了對方性命，對方不死便禍及自身，沒有第三條路。邪術之所以是邪術，就是因為沒有圓轉的余地。”韋望說道，“他剛剛沒有下狠心殺你，遭殃的就是他自己。”
“不對啊！”甦顏搖搖頭，“他體內有蠱王百僵，本該是百蠱不侵，哪怕施術失敗，至多也只是群蠱失控而已，怎麼會禍及自身？”
“那自然是因為百僵不在了啊。”韋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做了一遍剛才那樣奇怪的動作，“你是他舍不得放棄又舍不得帶走的東西。”
甦顏心里猛的一陣抽痛︰“百僵不離體，他就永遠不會死。”
韋望翻了個白眼︰“百僵不離體，他就永遠也長不大。”
甦顏低著頭想了一陣︰“我到底還是看不明白他。”
“看不看得明白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做了對他來說最合適的選擇。”韋望回過頭，一字一句的低吟，“他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走得應該也安心了。”
甦顏心里猛然揪痛起來，忽然轉身走了回去。
“你又要做什麼去？”韋望伸手攔她，可到底攔得不夠堅決。
“送他一程。”甦顏抬頭看他，“他受盡了欺騙，看慣了背叛，本來也是個可憐人。既然說了要把他當作家人，總不是假的。”
韋望皺緊了眉頭︰“你這個人可真是不怕死的……”
“他藏身郡主府那麼些日子，起碼從來也沒害過我們。”甦顏停了停，“我看得出你與他惺惺相惜，活著做不了摯友，送一送總歸是可以的。”
“你怎麼這麼能找歪理呢？”韋望嘆了口氣，“昆侖不是什麼好人，萬一他還存了什麼壞心，你回去了不是正好著了他的道？”
甦顏順勢把眼一橫︰“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想法，死活都是我的選擇，你不高興大可以不跟來。”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地上的血和屬于蠶蟲的粘液已經被烤干了，仿佛是給地面鋪上了一層搪瓷的外殼，斑斕得有些晃眼楮。
甦顏大概是累極了，累到已經無法去分辨什麼是恐懼，無法去計較他們之間的恩怨對錯。
“你走慢點。”韋望暗戳戳的提醒了一句，“命里該活的不會錯過，命里該死的你跑斷腸也遇不上了。”
甦顏對于這個人的口嫌體直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不由得笑了︰“你怎麼跟來了？不怕著了他的道？”
韋望冷哼一聲︰“如果他真有後招，我就更得跟著，總不能讓你自己去找死。”
昆侖的眼楮已經被血紅色徹底遮蔽了，燦爛的陽光落在身上，居然有種日落西山般的肅穆和莊嚴。
蠶蟲們相互吞噬的過程實在談不上賞心悅目，就像它們當初被創造出來的過程一樣，都是痛苦和絕望的極致。
等到他們的戰斗結束，最後就會來吞噬主人。
他真的是活夠了，也很樂意用這種方式走向最後的終點，因為身體的痛苦和靈魂里無窮無盡的折磨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他很平靜，也很認命，反正命運對他從來都沒有仁慈過。
從一開始甦顏就不愛他，任憑他想盡辦法機關算盡，甦顏卻都不恨他。有那麼一刻，他真的很想干脆殺了她算了，結果她竟然連頭也不回的跑了，就這麼輕松容易的把愛恨全都放下了。
相比起以往認識的人，甦顏真的很怪，又真的很特別。
特別到只要想到這個世上沒有了她，就會覺得連一刻也熬不下去。
“太好了……還有一口氣在！”甦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意識到她回來了，而且無比笨拙的跪在了自己面前。
他的心猛然雀躍起來，好像有很多話要和她說，可話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了簡單的幾個字︰“你怎麼回來了？”
甦顏好一陣子沒說話。
昆侖拼命想要維持自己的神智，拼命想要從那一片鮮紅的海洋里看清楚她的模樣，最後卻笑出聲來︰“你是特意回來嘲笑我，還是在可憐我？”
“你覺得我懂你，所以你才喜歡我，可是你卻從來都不懂我。”甦顏搖搖頭，“你不懂我，甚至也沒試圖了解我。”
昆侖蹙了蹙眉，跟著啞然失笑︰“難道我爭取過，你就能放棄蕭煜？”
“當然不會啊……但我會感激你啊。”甦顏搖搖頭，“那時候那麼多人想我死，幾次向天龍殿下帖子說要我的命，雪絹說是有人在保著我，那就是你？在那次差點中毒之後我就再也沒遭遇過這樣的事情，原本我以為是小靈上了心，後來才發現所有的藥食都是你先經手了。”
昆侖笑了起來︰“我可是個壞人，別把我說得這麼偉大。”
“還有百僵……”甦顏停了停，“你讓百僵離體，就等于放棄了不老不死的肉體，到底是為了什麼？”
昆侖笑著應道︰“我不是說我活夠了嗎？”
“你是想讓我看到你長大的模樣，對不對？”甦顏的話像一顆石子墜入了他死水一般的心。
“你就這麼認為。”昆侖沉默了一陣，最後終于笑起來，“隨你怎麼給自己找補，我都沒辦法和你計較了。”
“好，你想讓我看到的我都看到了。”甦顏從他眼楮里看到了油盡燈枯之時的晦暗，輕輕點點頭，“只要我還活著，就永遠都會記著你。無關愛恨，只把你當作我的家人。”
昆侖一怔，忽然笑出聲來。
她真的很聰明，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韋望跟在後頭，板著臉問出一句話︰“你還有什麼未盡的願望，一並說了。”
“我死之後，就把我的身體燒了……蠱蟲一旦失控，都會來反噬主人。若是讓它們吃了，你們只怕不好收場。燒了之後，它們會有一陣子茫然失智，憑你的身手應該很容易料理後事了……”昆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血紅色的陽光就像是絢爛的火花在拼命燃燒爆裂。
甦顏伸手想攥緊他的手，卻被他躲了過去。
“天要黑了是嗎……你听著……天龍殿原本因為仇恨而生，如今恩仇俱滅，天龍殿也該消失了。”昆侖臉上帶著笑，“這是我最後的禮物……給你了，不用客氣。”
他微微的揚了揚手，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囑托，然而那一聲呼吸到底哽在了喉嚨底，好半天才幽幽的散發出來。
甦顏流不出一滴眼淚，因為她終于從他臉上看到了永恆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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