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後雨翔沒事干,出了寢室後撲面一陣涼爽,決定去花園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樹林也似從睡夢里醒來,清爽可人。花園掩在其中,更能給人享受。雨翔只顧朝一片鳥叫處踱去。花園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孩子正讀英語,雨翔的腳步也放輕了,怕踏碎了她的寧靜。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園是最純淨的,因為只有此時,沒有校園戀人消樣在里面,"愛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過床的誘惑"",這句諺語也可以這麼理解 -個滿是困意的人也懶得去談情說愛。畢竟,有時候賴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結果還是有人壞了這大好的意境,花園的深處,雨翔看見一個年紀頂多不過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沒有多想,結果不到五分鐘,遠處跑來一個年紀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沖她笑笑,說︰"你遲到了。"女孩兩手一攤伸出舌頭說︰"對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擱了!"雨翔離兩人一樹之遙,听到這對白好像特別耳熟,是在言情小說里用濫掉的,心想莫非這兩個也 不會不會,這麼小的年紀怎會懂情是何物,愛在他們眼里應該是件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這兩個男孩女孩像物理學家,喜歡向未知領域挑戰。女孩含羞道︰"這里真美。你約我到這里來干嘛?"說完往後一攏頭發,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里好煩,我相信我在作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于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听著別扭,忍不住要笑,干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那兩人扭頭發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兩人的眼里,雨翔的存在仿佛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女孩子低頭良久,猛抬頭說︰"你看著我的眼楮回答,你是為了我嗎?"
男孩仿佛藏了幾千年快修煉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說︰"我無法騙自己,我是為了你。"
雨翔用勁控制自己的笑,又干咳兩聲。
女孩子受不了有干咳破壞浪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男孩不允,說︰"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說什麼。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孩臉上迅速一片紅色,擺弄衣角道︰"現在嗎?"
男的道︰"現在,對,我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了!"這話仿佛一張病危通知單,讓女孩有了個心理準備。
男的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這是上蒼賜我的幸福,我不願放手,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
女孩明知故問︰"哪句話?"
"我 喜歡你。"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楮︰"可,這太倉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里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里,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里寫的。我該怎麼辦。我無助,我迷茫……"
雨翔一點要笑的念頭也沒有了,想泛濫的言情電視劇害人何等之深。離開了花園惡心得連吃早飯都沒胃口。教室里已有幾個人,暑假的練筆作文剛發下來。雨翔的作業故作艱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錐編》里剽竊的。結果,一看評語,差點氣死。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紅線劃出來,批語日︰"引證較為豐富,但顯牽強,要舍愛。"雨翔沒顧發表評論,揮筆就罵瓊瑤,罵得渾身爽氣。過幾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在寫些評語表示贊同。本子發下來,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現在甚至有些懷念馬德保,第一次出門讀書,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賞識。腦子里都是想象,想梅老師一定會夸他目光深遠獨到,筆鋒犀利老到。翻開本子卻只見孤零零一個勾,而且這勾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勾,兩個勾拼起來才有個句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里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勾子附近一個字的評語也沒有,雨翔看了十分窩火;仿佛兩個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說話,另一方罵著身心也不會爽快。梅營抱著清政府對敵的態度,雨翔卻沒有大英帝國的魄力,自認晦氣。掃一眼謝景淵的作業本,見一個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領導的年度成績總結,洋洋灑灑漫無邊際。撐足了一頁紙,舒展得仿佛一個人在床上伸懶腰,旁人看了也羨慕。這大勾把雨翔的勾襯得無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謝景淵的本子看,見他寫的是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的決心。雨翔鼻子里出氣,一甩本子說︰"這種套話我見得多了。"
謝景淵緩緩說︰"這哪是套話,這是決心的體現。"
雨翔厭惡道︰"寫和不寫還不一個樣。""
錢榮正在吹牛,身旁圍了十幾個女生前俯後仰地笑,錢榮越吹越有興致︰"我十二歲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個去拜訪肖復興 ""哇 "一個知道肖復興的帶頭叫起來。錢榮又道︰"我爸帶了我的作文,肖復興一看就斷言我能在文學上極有造就。"
"哇 ,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雨翔替他爸鳴不平,在旁邊豎起耳朵听。錢榮罵人罵絕,罵成草紙了也不放過︰"憑我爸和那里面人的關系,要發表文章輕而易舉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卻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潑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夠吧。"不料冷水還沒沒到錢榮身上就被女生擋了回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雨翔道︰"我至少還發表過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碗冷飯,可以隨時再炒一遍惹別人眼饞。眾女生里有人記起來,說︰"不是那個 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發表過文章的。""對對,我記起來了,林雨翔。"
錢榮急忙說︰"你發表過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說六百個字,裝糊涂說︰"我也記不清多少。"錢榮說︰"怕只有一篇吧。"這句隨口貶低的話歪打正著,雨翔背過身一笑說︰"我會嗎?下個禮拜我把文章帶過來。"這話說了自己也後怕。
錢榮道︰"你的隨筆本借我拜讀一下。"他故意把"拜讀"兩字念得像沒睡醒時的眼神般飄忽無力。
雨翔這次說了真話︰"我這個寫得不好。"
錢榮乘他不備,搶過本子念︰"……瓊瑤的文章是一種垃圾,是一種誤導,是……我真不懂,那麼多重復的"兩雙眼四行淚"和乏味的拖沓的無意義的對話……什麼樣的書寫給什麼樣的人看,讀這種書的人水平一定不會很高……"
這些話犯了眾怒,女生的罵多得來不及記,一句一句疊著︰"你憑什麼說瓊瑤,你就一個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麼,瓊瑤的書那麼好,你寫得出來你去寫!""寫不好就說人家!"……
雨翔仿佛搶救一個全身大出血的病人,這里堵住了那里又噴出來,徒勞一陣,解釋不濟,只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這話里還帶有明顯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麼"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氣!"
雨翔揮揮手說︰"好了,我說不過,我瞎寫的,可以了吧。"
錢榮最後補一槍,道︰"早就該承認了。"
雨翔無言以對,懷念被馬德保寵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里真是春風得意,大小比賽參加無數,雖然最後只是襯托別人,但卻磨煉得一身的比賽經驗。到了市南三中,梅受不賞識,這倒也罷,錢榮這小子又有乾隆的余勇,膽敢和他過不去,一口氣咽不下去,要重樹威信。可威信這東西不比旗桿,倒下去了扶幾把又可以豎起來;要樹立威信的最好辦法便是屈才去參加學生會的組織,得一身的職位,說起來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信在搞一個素質教育周,提倡把課余時間還給學生,往年還的方式就是成立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不是培養學生興趣而是培養教師興趣,並不能想去哪個去哪個,都是老師安排,學生有著古時候結婚的痛苦 明明不喜歡對方,卻要跟對方廝守。今年市南三中大進一步,允許自由報名,雨翔瞄準三個組織 文學社、記者團、廣播電視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設想付諸行動。周六上午各組織招生,雨翔洗頭刮臉,說要用《三十六計》外的一招美男計。到了胡適樓門口見都是報名的學生,鼓足信心向文學社報名點走去,一看負責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禿的老教師負責篩選,那老師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狀。林雨翔苦于沒有用計的對象,只好去靠自己的實力。中國的文學仿佛伍子管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領,旁邊兩個陪考的年紀加起來可以去看虎門銷煙。挑選形式十分新鮮,一桌十人聚一起,討論對中國作家名著的觀後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靜看第一桌人廝殺。主考者眼楮眯著,像是在挑蟋蟀,看誰斗得最猛揀誰。最後一個下口千言離題萬里的人勝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點幾下桌面說︰"機會就擺在你們眼前!要爭取。"再提起手晃幾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機會",說︰"未來是市場經濟,要從小有競爭意識。"那只獲勝的蟋蟀在後面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議題是讀《紅樓夢》的認識與感想。雨翔沒讀過《紅樓夢》原著,只讀過編寫本,而且縮得徹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見旁邊一個女的一遍一遍站起來說︰"這是中國第一本把女人當人寫的小說!光憑這點,它應該在中國文學史中佔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里還沒有位置。對面一個男生又站起來開河︰"這位同學您錯了!我們在這里歡聚一堂主要討論這部書的藝術價值而不是藝術地位。"雨翔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面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面是高鄂所寫……"九個人听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麼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仿佛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麼高鄂。"結果這一跳板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面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曉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四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麼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嘲笑,心里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人選,暗罵一句,去考記者團,幸好記者團里不用嘴,只要寫一篇描寫市南三中風景的文章,那幫考記者團的都有小題大作的本能,寫了半個鐘頭還沒收筆。雨翔把市南三中概況寫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子就走,想這次定取了,因為寫新聞報道要簡要切題。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麼丑的人都有。"排在隊伍里報電視台的人一陣哄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里寫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麼職業來看……"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麼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無論哪方勝利都不會吃虧,所以心安理得看著。前面的報名點顯然發現一個雨翔性質的人,放話說︰"大家听著,一個人不可以報兩個項目,如果要報電視台的編輯,大家要先去報記者團,我們自會在里面選。"雨翔一時難以定奪要報哪個,照理說鬼多力量大,但競爭太激烈,怕選不上;想去電視台做學生新聞主持,突然間看到了錢榮也報電視台,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廣播站。
考場在一間密室里,先問姓名,俟對方回答,听到聲音不甜美者當場謝絕。林雨翔命大,第一關竟然闖過去。第二個問題︰"你口才好嗎?"
林雨翔以為謙虛道︰"一般。"這個謙虛像商場里打折,無論折扣多低,自己還是賺的。
問︰"具體點呢?""
林雨翔撒個說道︰"晚上熄燈後一寢室的人都听我說歷史故事。"這個謊有三層深奧的含義,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極好,全寢室的人都听他說話;二是他林雨翔歷史知識豐富;第三層最妙 假使後面的口試沒發揮好,理由可以是現在不是晚上熄燈後,這點看來,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時的腳,白天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能輕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顯露。
問者點幾下頭︰"那麼你報名廣播台的動機是什麼呢?"
"證明自己。"
"那好,請談談你對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時塞住,感悟不出。
問︰"為什麼不說話了呢?"
雨翔突然聰明了,說︰"沉默是金。"這個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對自己肅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聲"說得好"。
問者也對雨翔肅然起敬,讓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陽春面》,開始念得挺順,後來栽就栽在嘆詞里。日本人對文章里的嘆詞毫不吝嗇,一個接一個,頻繁得像中東的戰事,如"晤 陽春面。""好 咧。""真好吃啊!""媽媽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來是這樣。"
林雨翔沒有日本人那種善于狡辯的舌頭,讀起嘆詞來不能達到千回百轉的效果,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讀到後來自己為自己搖頭。問者道︰"可以了。謝謝您,如果你被錄取,我們會通知的。"
林雨翔出門見錢榮也邊謝邊出來,笑掛在臉上舍不得抹掉,看見林雨翔就問︰"你如何啊?"雨翔的當務之急就是殺掉錢榮臉上的笑,說︰"嗅,你說那個啊,我會不取嗎?"心里一個聲音"也許會",錢榮听不到林雨翔的心聲,想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穩。
雨翔問︰"稱呢,你又如何呢?"錢榮說︰"我一般會取。"雨翔氣勢上壓倒對方,終于獲得勝利,開心了一個上午。林雨翔懶得乘車回去,決定留在學校。中午一過,一些過了一夜的寄宿生紛紛回去,若大一個市南三中里沒幾個人。雨翔呆呆地望著只剩一個亮的校園,悵然若失。宿舍大樓右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樓,說︰"失修"是冤枉的,學校每年都修,無奈中國學生厲害,看到了公物有極強的摧毀欲望,前面在修後面跟著一幫子人在破壞。這幢紅樓叫"貝多芬樓",學生當聾子好欺負,近幾年里大肆破壞,開門不用手,都用腳和身子,手留著刻字用。校領導只好變成瞎子,說要再造一幢。以前幾屆畢業出去的學生對這幢樓破壞得有了感情,都寫信說要保持古典風格,拆不得。現屆的學生認為這幢樓還有其破壞價值,打出孫中山"物盡其用"的口號,中國學生做事喜歡直奔兩個極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壞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幢樓留著要給後幾屆的學生破壞,也當是大哥哥們留下的一份厚禮。貝多芬樓就留了下來,成為學生學業負擔下的發泄物。
貝多芬樓里有一個練琴室,那些鋼琴托了貝多芬樓的福,也被踐踏得尊容大毀。一架鋼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彈琴(談情)要和說愛連在一起",學校四處追緝這位思想家,最後得到消息,這句話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貝多芬樓練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里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藝術家都和這幢樓差不多髒,一見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這幢樓也難得看見同黨,每逢藝術家在里面作畫彈琴都敞門歡迎。藝術是高尚的,但藝術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學生淪為一類,也在門上梁上刻字。今年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所謂的"封閉式"管理就是關門打狗式,不允許外人進入學校。既然是關門打狗,學生當然要有個狗樣,學期伊始交了兩張兩寸照片,一個月後領胸卡。學校可以"閉關",卻做不到"自守",幾個熟絡的琴師依舊來練琴,幸虧這些人有點水平,每天彈《秋日的私語》,不再去彈自己譜的曲,整個校園仿佛服了中藥,氣絡通暢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練琴,靜心聆听,雨翔竟听出了意境,仿佛看見往事再現,和梁梓君在上海大鬧"好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