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之後,即1936年12月16日,燕京和清華學生會接受了“一二九”沒有進城的教訓,決定各派30名同學作為先遣隊,在頭一天進城埋伏,一定要同城里的游行隊伍會合。---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我自願做先遣隊的一員。
我住在同學家,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預定的集合地點——西直門內北河沿,打出了燕京大學的校旗,同清華等校的幾百人會合,融入了示威游行的主體隊伍。
這個游行的規模比上次大多了,參加游行的人更廣泛了。當局鎮壓前次游行學生群眾的暴行,激起了市民群眾的義憤,他們給學生送豆漿、茶水和大餅,支持並保護學生,冒著危險讓被軍警追趕的學生躲避到自己家里,又主動地把被打傷的學生送進醫院……學生和市民同仇敵愾的高漲情緒,深深地感動著我,我認識到了群眾運動的威力,打開了我政治上的視野。
兩次大游行後,我坐不住了,一心想為這個群眾運動做點有益的事。學生會宣布罷課,成立了糾察隊。我成了一名糾察隊員。我站在化學樓門口,勸阻少數前來上課的教師和學生。當時正是未名湖上溜冰的最好季節,那里卻冷冷清清,少見人影。學生會的那幾間辦公室卻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我又主動到那里,幫他們刻蠟版,寫標語傳單。之後,凡是學生會要我干的事,無論大小,我決不推辭,總是盡全力去完成。
我被派到城里愛德加?斯諾的家,為市學聯的一位負責人當翻譯。斯諾家的客廳很像燕園里外國教師的客廳,中西結合,一些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家具和擺設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場的斯諾夫人尼姆?威爾斯是一位作家,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長得很俏麗。
學聯的負責人向斯諾夫婦介紹著當時學生運動的情況,斯諾注意地做著筆記,不時地抬起那炯炯有神的眼楮,打斷講話人問些他所關心的問題。當時,我並不了解斯諾夫婦,只知道他們是美國人,進步的新聞記者。他們痛恨法西斯,支持“一二九”運動。幾十年後,愛德加?斯諾成了中國現代史上對中國革命作出卓越貢獻的外國人士,成了毛澤東主席的親密朋友,成了中國家幾乎喻戶曉的名人。
4、參加“南下擴大宣傳團”使我成了“不是紅軍的紅軍”
當日寇調動大批軍隊增援華北時,市學聯決定舉行以“反對日本增兵華北”為中心的大示威游行。
在游行前,有一天我得到通知,陪同陸振南(陳龍)進城,任務是掩護他拍照。我們得知這一天侵略軍某部將從朝陽門開進城內。陸振南要拍下敵人耀武揚威地踐踏北平街道,向市民炫耀武力的罪惡鏡頭,為即將舉行的示威游行作宣傳。
陸振南把照相機藏在包里,我們二人若無其事地來到了朝內大街,街道兩旁已擠滿了前來觀看的市民。朝內大街的土馬路上新鋪了沙子,灑了水,像是給出行的皇帝準備的。中國的黑衣警察那麼凶狠地對付手無寸鐵的游行學生,今天卻為武裝侵略的敵人軍隊維持秩序。我們擠到人堆里,听不到人們的議論。可怕的沉默!北平的市民是敢怒不敢言啊!
突然,從朝陽門外傳來了隆隆的聲音,人頭馬上攢動起來。不一刻,以坦克為前導的日本武裝部隊荷槍實彈,緩緩地開進了朝陽門。我看到了鬼子兵陰森森的面孔,坦克車把馬路壓得傷痕累累。我的心緊縮著,怒火中燒,這是壓在中國人民身上的傷痕啊!恥辱!不奮起反抗還有活路嗎?
陸振南拍照的任務進行得怎樣了?在現場我看不到他了。後來知道他被捕了,照相機也被沒收了。我想他必是為要選一個制高點拍照,暴露了自己,被警察黑狗抓住了。過了幾天,他才被營救釋放回學校。說來也奇怪,我竟然沒去找他問清原委,去表示慰問。
我參加了平津學生聯合會組織的南下擴大宣傳團,編在第三團二大隊。1936年1月,在晨曦中,我們從燕園出發,走藍靛廠,經盧溝橋,踏過琉璃河冰面,第一天住在了宛平縣。在京漢鐵路的竇店車站,我們列隊在站台口,等火車一到站,便喊口號,發傳單,向乘客進行抗日的宣傳,在涿州的碼頭鎮,召開了群眾大會。我們高唱歌曲,“中華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那一天,關東起狼煙,哎咳哎咳喲,關東起狼煙……”我看到不少農民听眾有一種全神貫注若有所動的神情,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當看到听眾用一種看熱鬧、似乎是莫名其妙的眼光望著我們時,我們就向他們大講“洋學生”不能只管讀書,為什麼大家要團結抗日的道理。
經過向農民進行宣傳的實踐,使我這個生長在城市、從來沒有下過鄉的學生受到了鍛煉和教育。在寒風刺骨、風沙滿天的深冬,每天在華北平原上奔走幾十里,吃冷饃,睡草鋪土炕就是給我上了抗日革命要過“生活關”的第一課。要說做農民工作,我還差得很遠,但是親眼看著凋敝、窮困的農村,用學生腔向農民大爺大娘講講抗日救亡的道理,听到了他們的回聲,又是生動的政治課。那時,我還不懂得學生運動要和工農結合這個方向性的問題,但在農村短短的日子里滾得一身泥巴,學生運動有了這樣新的內容,真是大大地打開了我的眼界和思路。
大約經過一周之後,我因急性咽炎引發高燒,被同學送回學校,住進了校醫院。非常遺憾,我沒能堅持到底,沒能經歷我團在高碑店被當局強令解散,隊友們與暴政進行斗爭的夜晚。我還不夠堅強,離“輕傷不下火線”還差得很遠。
南下宣傳團回到北平後,舉行了一次團員代表大會,作出了成立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的決議。1936年2月1日召開了成立大會,並發表了成立宣言。我自願參加了“民先”組織,成為它的第一批隊員中的一員。當時,我並沒有考慮過這個組織的定位和定性,只是積極地參加它組織的活動。新中國成立後,具體地說是在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 黨中央作出了決定,給這個組織定性為“黨的外圍組織”之一,民先隊員們的職業革命者的身份從入隊時被黨組織確認,有人把我們稱為“不是紅軍的紅軍”。
燕大在京的民先隊員,新中國成立後,每年聚會一次,紀念“一二九”運動,幾十年來不間斷。直到2005年“一二九”的70周年紀念,只留下少數的隊員,都已白發蒼蒼,步履蹣跚,有的甚至坐著輪椅,但依然精神抖擻地參加了團中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一二九”70周年紀念大會。
學生運動中,北平十七中學的學生郭清,被捕後受盡折磨,病死在獄中。周圍的同學都捶胸頓足,悲聲痛哭,要求懲罰罪惡的監獄當局。市學聯決定3月31日為郭清開追悼會,會後進行抬棺游行,控訴當局的暴行。
我參加了追悼會,北大三院的禮堂坐了上千人,會上幾個代表激昂憤怒的悼詞,並沒有鼓動起我的悲情,不知怎麼回事,我總感覺這個會行不成聲勢,台上激昂,台下沉默,有點令我失望。
講話完畢,主持人宣布抬著棺材游行。
禮堂里開會的時候,軍警已把北大三院團團圍住了。游行的隊員們就推倒用磚壘成的一堵牆,領著游行的隊伍取道沙灘,走上北池子大街。隊伍向南沒走多遠,就被早有所準備的軍警打散了。
抬棺游行失敗了。
5、放棄回燕京讀書的機會,像一滴水匯入了革命的洪流燕大也有七名學生被捕,其中有運動的領導人王汝梅(黃華)、王永祺(王明遠),還有我的同班女友王令嫻。其他學校也有不少學生被捕,王庸也在其中,他為了給追悼大會增添悲憤的氣氛,自己花錢從棺材鋪租了一口空棺,準備抬棺材游行的。過了兩個星期,被捕的同學們陸續被釋放回到學校。為歡迎他們的歸來,在小型的會上听他們報告在“號子里”進行斗爭的種種事跡,一時在未名湖畔成了民先隊員們最感興趣的事兒。我听了之後,很受感動,又很欽佩。只要有了革命的力量,有了組織,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以進行斗爭並取得勝利的。
事後,市學聯總結經驗教訓︰在運動處在低潮時,領導曾有急躁情緒,不顧客觀形勢,脫離了多數群眾,再加上會前準備工作草率,“三三一”是一次冒險的錯誤行動,導致了不小的損失。
听到這個信息,證明了我在會場上的感覺沒有錯,我有了點政治敏感性了。同時我覺悟到是共產黨自始至終在領導著“一二九”運動。而就在幾個月前,罷課期間,學生會召開的一次大會上,討論是否繼續罷課等問題時,正在唇槍舌劍的辯論,突然有一個男同學大吼一聲︰“別听他們的,有共產黨操縱!”我第一次在公開的會議上听到共產黨的名字,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哪有什麼共產黨操縱!管他什麼黨不黨的,只要我認為正確的就堅持。”這就是我當時的思想。豈不知那時已有一些覺悟較高的人正在焦急地尋找黨呢!
從1936年2月開始,南京政府加緊鎮壓學生運動,大肆搜捕進步學生。政府和一些教授也在社會上散布“讀書救國論”,雖然說得冠冕堂皇,目的卻在于破壞學生運動。他們的伎倆一時還產生了作用,不少學生又只顧埋在書本里了。
我父親也從南京寫信來,勸我只管讀書,不要參加運動。他的信除了社會上那些論調外,還摻雜著父女之情。好在我們相隔千里,我不為之動搖,自有應付辦法。
讀書與參加活動之間確實存在著矛盾,理工科學生面臨的矛盾更尖銳些。他們功課重,到了高年級,呆在實驗室的時間也越來越多,而理科的知識對于抗日救亡的活動,也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參加“民先”後,我曠課的次數增多了。只要是活動需要,我就毫不猶豫地放棄听課。對于要花很多時間背誦的課,如德文、有機化學等,我已沒心思去弄,只湊合著應付考試。這當然不能解決矛盾。我注意到同班同學張德華轉到歷史系去了。我覺察到她的活動多,必是擔負了什麼職務。但是,我不願放棄理科,從頭開始學文科,更何況轉系也未必是徹底解決矛盾的辦法,而且畢業已經臨近了。
我這個“好學生”畢業了。沒想到我還獲得了“雙陶雙獎”,這是一個學術榮譽獎,領得一紙證書,可以購買一枚會徽證章,一把金盾鑰匙。在畢業典禮後,我和洪晶、洪盈二姊妹,我的貝滿中學同學一起到校長司徒雷登的住所,燕園有名的臨湖軒,參加了他為所有的獲獎者舉行的頒獎儀式。可是我對于金鑰匙已經沒有興趣了。
與此同時,化學系主任維廉?阿道夫與我相約,暑假後,我返回燕園,讀碩士研究生。
盧溝橋一聲炮響,國共兩黨合作建立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全民抗戰的高潮到來了,“一二九”運動完成了歷史使命,勝利結束了。它推動了這個高潮的到來,功不可沒。它培育了整整一代青年,引導千百萬人走上革命道路,寫下了我國革命史上重要的一頁。
我在運動中的經歷和思想心態,顯現了我這個普通一兵政治覺悟逐漸提高的軌跡,也顯露出我作為一名“民先”隊員的不足︰理性思考和革命理論的欠缺。
我沒有如約返回燕園。我走上了人生的另一階段。
大學畢業後我在上海與母親同住,期間參加了上海的抗日救亡活動。1939年我謝絕了化學系主任維廉?阿道夫對我回校讀研究生的邀請,經上海男女青年會介紹,與設在浙江金華的新四軍兵站取得聯系,由那里送我去軍部參軍。
二、大熔爐︰從皖南撤退到甦北驚變1、听到周恩來聲音的女教員,第一次上課也出狼狽相浙江省金華新四軍兵站的卡車,把我這個從上海來參軍的大學生帶到了皖南的小河口兵站。爬過了小河口的一個大高嶺,算是通過了第一個考試,到了新四軍軍部所在地雲嶺。軍部機關的大禮堂設在一個顯得有些陳舊的陳姓大祠堂里。那天,禮堂里正在開大會,許多人擠在門口,都坐在小板凳上。
我坐在禮堂外一塊石頭上,等待有人來接待我。我听到禮堂里有人講話,帶著甦北口音,只是听不清楚講些什麼。
講話的人是周恩來副主席,他正在給軍直機關的干部們作報告。他是陪葉挺軍長從重慶回到軍部來的。
葉挺軍長和項英副軍長兼政委,關系有點不融洽,葉軍長就離開雲嶺去了重慶。周恩來是第一次從重慶來,為了調解葉、項關系的。我一個還穿著旗袍的大學畢業生,當時對禮堂內的一切,真是一無所知。只是後來知道了我有幸在這個不尋常的日子里抵達雲嶺,並親耳听到了周副主席的聲音很感榮幸,永志不忘。
教導總隊是一所“抗大式”的軍政干部學校。為什麼不叫“抗日軍政大學”?或是囿于三戰區給予的有限編制,也可能避免名聲大招風吧。
在雲嶺軍部,我脫下了旗袍,換上了灰色軍裝,到教導總隊又打上了綁腿,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兵了。訓練處處長薛暮橋分配我做文化教員(後來在任命文件中又改為文化主任教員),歸屬政教科領導。
我很適應軍隊集體化生活,感到既新鮮又充滿了朝氣。早上一听到起床號就起床,動作要迅速,特別要打好綁腿,然後到操場集合,出操,跑步,練隊形,走方步。早飯前的“整內務”這一項是決不能少的。
三餐分別在各科的辦公室。有一個大家叫他“小鬼” 小勤務兵,用鐵皮的菜盆裝菜,主食用臉盆。我們用搪瓷杯作飯碗,小搪瓷碗裝菜。初春,盛產竹子的皖南,用春筍做菜。清水蒸春筍,湯面上漂幾點油花,連蔥花也少見。頭一兩天,吃起來還有點鮮味,可惜天天都一樣,從剛拔尖、黃嫩的筍開始,直到春筍老得不能再吃了,才換成豆子。主食是米飯,或大米和雜糧混合。清寡的伙食,和在燕京大學時真有天壤之別,但我並不介意,反正飯量不大,能吃飽就行了。
訓練處的俱樂部經常組織各種業余活動,活躍大家的生活。我很喜歡唱歌,每次練歌我絕不缺席。指揮是一位叫孫松的小伙子,他很認真,要求嚴格。這時期,我們學會了所有的抗戰歌曲,唱的水平還很不錯呢。隊員們的情緒很高,俱樂部不時地組織時事或理論問題討論會,我從中受益很多,我听著旁人的發言,暗暗找自己的差距,覺得自己懂得太少了。
我如饑似渴地學習馬列基本理論、社會發展史、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等等。這大多是政教科給學生連隊講的政治課。休息時間或夜晚我就在只有一根燈草芯的油燈下,用心地讀。有時還擠出時間去听薛暮橋、夏征農、羅瓊等同志高水平的講課。
教導總隊的學員大多是來自前方的排、連級干部,他們都是堅持過三年游擊戰爭的英勇戰士。他們缺乏的是政治和文化教育,有些學員甚至還是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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