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搭火車去過德里,你肯定在帕哈拉甘逗留過。---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而十之八九,你抵達的是嘈雜吵嚷、灰塵飛揚的帕哈拉甘火車站。走出車站後,你多半會拐向左邊的康諾特廣場,然後繞過擁擠的市場。那里充斥著能打折的小客棧與招徠游客的廉價妓女。但如果你往右走,途經母親乳品店和婦女醫院,你會看見一幢紅色的建築,上面豎著個大大的白色十字架。那便是聖瑪麗教堂。十八年前的聖誕日我就出生在那里。或者更準確地說,在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個寒冷的冬夜,我被遺留在那里,丟在一個修女們放在門外收集舊衣物的大筐子里。是誰?為什麼把我留在那兒?這些對我來說到今天還是個謎。猜疑的手指總是指向醫院的婦產病房。也許我就出生在那兒。我的母親,因為不為人知的苦衷,不得不拋棄我。
在我的想象里,我經常看見這樣的場景︰一個高挑優雅、身穿白色紗麗的年輕女人,懷抱著一個嬰兒,于午夜時分離開了醫院。寒風嘶吼,她長長的黑發隨風飛揚,遮住了她的臉,令她的面部忽隱忽現。落葉在她足下沙沙作響。塵埃四散。閃電倏忽。她腳步沉重地走向教堂,將嬰兒緊緊地貼在胸前。然後她站在教堂門外,搖動金屬環叩響了大門。但是風聲大得將敲門聲完全吞沒。沒有時間了,眼淚溪水般涌出,她不住地親吻著嬰兒,吻得他幾近窒息。接著她把嬰兒放進筐子里,將舊衣物鋪墊得讓孩子舒服些。她最後看了嬰兒一眼,移開視線,然後逃離了我的鏡頭,消失在暗夜中……
聖瑪麗的修女們主持一家孤兒院和一個領養機構。我和一批孤嬰同時等著被人領養。嬰兒們一個接一個被領走了,獨獨沒有人要我。一對本可能成為我父母的夫妻會看看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然後難以覺察地搖搖頭,走向下一個搖籃。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因為我太黑,太難看,太愛哭。也許因為我沒有小天使般的笑容,或者我老是發出咕咕的聲音。結果我在孤兒院一呆就是兩年。說來奇怪,修女們從沒張羅著給我起個名字。我只是被稱作孩子 —— 一個沒人願意要的孩子。
我最終被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和她的丈夫多米尼克•托馬斯收養。他們從泰米爾納德邦的納杰可來,現住德里。托馬斯太太在聖約瑟夫教堂當清潔工,她丈夫則做園丁。因為他們四十多歲了還沒有自己的親骨肉,于是教區神父蒂莫西•弗朗西斯極力鼓動他們領養個孩子,來填補生活的空虛。他甚至直接指點他們到聖瑪麗孤兒院去瞧瞧。托馬斯先生必定是只瞥了我一眼就立刻去看下一個孩子了,但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在看到我的那一瞬便選定了我。對于她的暗色皮膚來說,我實在是一個完美的搭配!
托馬斯夫婦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辦理收養我的手續,但我被帶回家還不到三天,甚至還沒來得及命名受洗,托馬斯先生便發現他妻子生活中的空虛已經被填補了,不過並非因為有了我,而是因為一位名叫馬斯坦•謝赫的穆斯林紳士。他是當地婦女們的裁縫師,尤其擅長裁制短裙。菲洛米娜•托馬斯太太拋下她的老丈夫與剛剛領養的幼兒,與裁縫私奔了。听說他們去了波帕爾,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發現讓托馬斯先生怒不可遏。他將搖床和我一起拖到神父的房子里,像丟垃圾一樣拋在那兒︰“神父,這孩子是我所有麻煩的根源。你動員我領養了他,所以現在還是由你來決定拿他怎麼辦吧。”蒂莫西神父還未來得及說“阿門”,多米尼克•托馬斯已經走出了教堂。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時,正在買一張去波帕爾的火車票,手里提著一把獵槍。這下,不管願意不願意,蒂莫西神父不得不擔起照料我的責任。他賜我食物,予我住所,還給了我一個名字︰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沒有受洗儀式。沒有神父將我的頭浸在聖盆中。沒有聖水灑落。沒有白色的披巾圍裹我。沒有點蠟燭。但我成為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轉眼已經六天。
第七天,兩個男人來見蒂莫西神父。胖的那個身穿庫爾塔,蓄胡子的瘦子則穿了一件舍瓦尼。
“我們是全宗教委員會的,”胖男人說,“我是杰格迪什•夏爾瑪,這位是伊納亞特•希達亞圖拉。我們還有一位委員會成員,哈文德•辛先生,是錫克教的代表。他本來也打算來,但遺憾的是,他在錫克教堂被絆住了。我們這就直奔主題吧。神父,據我們所知,你收留了一個孤兒小男孩。”
“是的,這小可憐的養父母不見了,留下他讓我照料。”蒂莫西神父說。他一頭霧水,搞不懂這些不期而至的訪客為什麼而來。
“你給這孩子起了什麼名字?”
“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
“這不是基督徒的名字嗎?”
“是啊,不過——”
“你怎麼知道他父母是基督徒呢?”
“喔,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給他起了個基督徒的名字?”
“哦,他總得有個名字啊。約瑟夫•邁克爾•托馬斯有什麼不妥嗎?”
“完全不妥!難道你不知道嗎?神父,反對民眾改變宗教信仰的運動在各宗派間有多麼激烈。憤怒的暴民已經放火燒了幾處教堂。他們經人誤導,以為那些教堂里有大批的民眾正在轉信基督教。”
“可這名字並無改變信仰的意思。”
“听著,神父,我們知道你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動機。但有關你讓一個印度教男孩改變信仰的傳言已經散播出去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印度教徒?”
“這對那幫無業游民來說無關緊要。他們打算明天來攻擊你的教堂。這就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想辦法平息事端。”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我建議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
“改成什麼?”
“這個……給他起個印度教徒的名字應該能夠化解事端。叫他羅摩如何?追隨我們最景仰的神之一。”夏爾瑪先生說。
希達亞圖拉先生輕輕咳了一下。“等等,夏爾瑪先生,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同樣解決不了問題嗎?我的意思是說,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這孩子生來就是印度教徒呢?你知道,他也許是個穆斯林。為什麼他不能叫穆罕默德?”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夏爾瑪先生和希達亞圖拉先生就羅摩還是穆罕默德自說自話,爭論不休。最終,還是蒂莫西神父作出了讓步。“好吧,如果換一個名字可以讓暴民不來打擾我,我願意照辦。要是我接受你們兩個人的建議,將孩子的名字改成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你們覺得怎樣?這樣一來各方面都沒話可說了吧。”
幸虧那天辛先生沒來成。
蒂莫西神父高個,白皙,正當悠閑自如的中年。他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坐落在教堂大院中,還有一個長滿水果樹的草木蔓生的園子。在之後的六年中,他集所有角色于一身,既是我的父親、母親、主人,又是我的老師與神父。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任何事可以定義為幸福,那就是我與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
蒂莫西神父來自英格蘭北部一個叫做約克郡的地方,但他定居印度已經很久了。感謝他,我得以學會讀說正宗的英語。他給我念鵝媽媽的童謠,還教我唱兒歌。我學會了用我那難听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閃一閃小星星”和“咩咩黑綿羊”。這給蒂莫西神父 —— 我猜想 —— 提供了有別于他神職責任的一種有趣的調劑。
生活在教堂大院中,我感覺自己是一個龐大家庭里的一員。除了蒂莫西神父,他忠誠的男僕約瑟夫也住在這里;女佣岡扎沃夫人也住得很近。還有一大幫街童,都是些水暖工、修鞋匠、清潔工和洗衣工。他們實際上就住在教堂隔壁,總是不請自來,毫無顧忌地在教堂的院子里玩板球,踢足球。
蒂莫西神父教給我有關耶穌•基督的生平,還有亞當和夏娃的故事。這個大家庭也奠定了我對其他宗教的基本認識。我開始對《 摩訶婆羅多 》 和《 古蘭經 》有所了解。我學到了有關先知從麥加到麥地那的遷徙,還有被燒毀的蘭卡。伯利恆和阿約提亞、聖彼得和朝聖都成了我成長的一部分。
雖然我有受到多種宗教燻染的特殊經歷,但我同任何其他孩子一般無二,每天只關心三件事︰吃、睡、玩。我與同齡的鄰居小孩一起消磨掉無數個下午,在蒂莫西神父的園子里捉蜻蜓、轟鳥兒。每當老僕人約瑟夫在書房里為古董撢灰塵時,我便偷偷溜出去,在園丁警覺的眼皮下采摘成熟的芒果。如果被逮住了,我會用印地語大罵他一通。雨季來臨的時候,我在雨中無所顧忌地跳躍嬉戲,在雨水積成的小泥水池里捉小魚,直玩到咳嗽噴嚏不止,搞得蒂莫西神父驚惶失措。我會跟街童們踢足球,帶著滿身的撞傷瘀青回家,然後哭個通宵。
蒂莫西神父的生活充滿活力。他每天清晨都出去散步,他打高爾夫、排球和網球,如饑似渴地閱讀,每年三次回英格蘭看望年邁的母親。他還是個很棒的小提琴手。大部分夜晚,他坐在月光朗照的花園里拉琴。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深情的旋律。每逢雨季那些下雨的夜晚,我會覺得是他悲傷的樂曲鬧得老天淚雨滂沱。
我很喜歡上教堂。這是一座修建于1878年的老建築,有著彩繪玻璃窗和豪華壯麗的木制屋頂。聖壇也雕刻得非常美麗。在聖壇上方,是一個大大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上面刻有inri字樣。有聖母瑪利亞和聖子登基加冕的雕塑,還有很多聖徒的雕像。教堂的長椅是用柚木做的,只有禮拜日才會坐滿人。蒂莫西神父在聖壇上作長長的布道時,我總是會打盹,直到他給每個人分發聖餅和葡萄酒時才醒過來。我也喜歡听管風琴和唱詩班表演。我還愛極了復活節蛋和聖誕樹,可惜一年就那麼一次。但教堂婚禮是所有季節都舉行的。我會等著蒂莫西神父說,“現在你可以吻新娘了。”我也總是第一個拋撒出五彩紙屑。
我和蒂莫西神父的關系從未準確定義過。沒人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是一個僕人還是一個兒子,一個寄生蟲還是一個寵物。生命的最初幾年,我生活在蒂莫西神父是我親生父親這樣一個幸福的錯覺中。但漸漸地,我意識到有些事不大對頭。比如,所有禮拜日早晨來做彌撒的人都叫他“father” 。這讓我感到好奇︰他是這麼多人的父親,那我就有太多的哥哥姐姐了,而且他們都比我大很多。我也為他是白人而我不是感到困惑。所以有一天我開口問了他。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夢幻世界就在那一刻變得粉碎。他用最最溫和的語氣,向我解釋說,我是一個被媽媽放在聖瑪麗孤兒院門口舊衣筐里的孤兒。這就是為什麼他是白人而我不是。那個瞬間,我第一次明白了“父親(father)”與“神父(father)”之間的不同。也是在那個夜晚,我的眼淚第一次不是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流。
我與蒂莫西神父沒有血緣關系;我生活在教堂里僅僅是因為他的慷慨善舉。明白了這一點後,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筆債,所以我決意要回報他,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開始為他做些小零活,諸如將髒衣服從洗衣筐中放進洗衣機。我坐在洗衣機前,看著滾筒一圈圈地旋轉,想象著為什麼衣服從這里出來後神奇地變干淨了;結果有一次,我把一些蒙上塵垢的書也放進了洗衣機中。我還主動在廚房的水池中洗碗,卻打碎了上好的瓷器;切蔬菜時,又差點兒切下自己的手指頭。
蒂莫西神父把我介紹給他教區的許多居民。我認識了年邁的班尼迪克夫人。無論是下雹子還是下雨,她每天都來虔誠地做彌撒,直到有一天滑倒在人行道上,死于肺炎。我參加了杰西卡的婚禮;她因為父親心髒病發作而哭個不停。有一次,我還被帶到沃上校家喝下午茶;他是澳大利亞駐德里的防務專員。他跟蒂莫西神父似乎完全是在用外語交談。我還和勞倫斯先生去郊外釣過魚;他什麼也沒釣著,結果只好在魚市上買了一條大鱒魚,回家去蒙騙他的太太。
我見到的所有人都對蒂莫西神父贊不絕口,說他是這個教區從未有過的最好的牧師。我看見他安慰痛失親眷的人,照顧患病的人,將錢借給有需要的人,甚至與麻風病人一起吃飯。他對教區的每一個成員都面帶微笑;他有辦法解決每一個麻煩;他能用聖經中的箴言,應對每一個特殊的場合——出生、浸禮、堅信禮儀式、第一次領聖餐、結婚、死亡。
又是一個禮拜日,教堂里聚滿了做彌撒的人。但今天,蒂莫西神父並不是一個人站在聖壇後面;另一個男人與他在一起,也穿著教士袍,脖子上套著一個白色的領圈。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拳擊手而不是一位神父。蒂莫西神父正在介紹他︰“……讓我們熱烈歡迎約翰•利陶神父。他是聖約瑟夫教堂新請來的助理神父。約翰神父,誠如大家所見,比我年輕多了。盡管他被授予神職不過短短三年,卻已富有經驗。我敢肯定,他將能更有效地與我們的年輕信徒們溝通,就是那些——我清楚地知道——在背後管我叫‘那個老保守’的人。”人群中發出吃吃的笑聲。
那天晚上,蒂莫西神父邀請約翰神父共進晚餐。原本應該約瑟夫去侍奉他們,但因為我熱切地想要在蒂莫西神父面前表現自己,于是從廚房里端了很沉的湯煲,搖搖晃晃地走向餐桌。後果可以想見,作為一個未經訓練的七歲男孩,我非但沒能將湯煲安放在餐桌上,還將湯全部灑到了約翰神父身上。他急速起身,脫口而出一句︰“該死的!”蒂莫西神父抬了抬眉毛,但沒說什麼。
三天後,蒂莫西神父回英格蘭度假,將教堂和我一起留給了約翰神父照管。兩天後,我在走下教堂台階時遇見了約翰神父。
“晚上好,神父。”我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約翰神父用輕蔑的表情看著我,“你就是那天把湯灑在我身上的白痴孤兒!蒂莫西神父不在,你給我放規矩點兒。我會小心看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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